他挥手叫左右走远些,郁仪才道:“是梁王妃给的。只是下官未为其谋事,不敢收这笔银子。可与其退回去,不如捐给广宁府。可下官人微言轻,又不想招惹是非,所以思前想后,这笔银子交给陛下最得宜。”
“为何不给我母后?”
郁仪自若道:“下官以为,给陛下的用处反而比给娘娘更多些。”
太后对梁王徇私容情,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这张银票看似是郁仪对灾民的慈悲,不如说是她对皇帝的投诚。
她在证明自己心里是同祁瞻徇站在一处的。
看清了这一点,祁瞻徇心里也觉得宽慰许多。
“银子的来路纵然不清白,可谁能说银子不清白呢。”他扫了一眼这张银票,上前来扶郁仪站直,“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映禾前日还闹着无聊,又不敢来打扰你。母后说如今苏给事是为国为民的栋梁,不是陪她胡闹的女史,她也不敢说什么。”
“听说庆阳郡主已经入宫了,她和殿下年纪相仿,应该也算是投契吧。”
听了庆阳郡主这四字,祁瞻徇的脸色就不大痛快:“难能呢,你也知道映禾的脾气,她喜欢谁就亲近谁,不喜欢的人便是看也懒得看一眼。庆阳郡主吃了她好一通瓜落儿,哪里是投契呢。”
说完这句,祁瞻徇又笑了一下:“映禾就是喜欢和你玩,也是稀奇事。”
苏郁仪不是什么簪缨家的小姐,叶子牌双陆棋一个也不会下,至于投壶簸钱打马球这些富贵人家小姐才会的东西,她也是不大会的。按理说她们俩本不该玩到一起去,可永定公主整日里眼巴巴地盼着郁仪到慈宁宫去陪她说话。
而像庆阳郡主这样的小姐,她反而瞧不上眼了,说她们身上带着一股拿乔的娇气劲儿。
庆阳郡主在娘家时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儿,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来了京城才知道泼天的富贵都在帝王家,到了永定公主面前,也只能温柔小意,不敢像家中那样高高在上。
像庆阳郡主这样的贵女,永定公主见也见得多了,所以她更喜欢郁仪身上那种平日里不常见的性情。
郁仪听皇帝说完,抿唇笑道:“改日里陪公主殿下说话,这阵子实在是没抽出功夫来。”
“朕回头告诉映禾,她定然是高兴的。”
看着郁仪,祁瞻徇又道:“朕倒是希望你们能一直这么要好,日后朕为映禾选一位京中的驸马,你们俩依然能作伴。”
郁仪闻言不由道:“还是让殿下选一位称心如意的驸马吧,她生性要强,只怕寻常人入不得她的眼。”
祁瞻徇颔首,又挥了挥银票:“你对百姓的恩情,朕记得了。”
待郁仪走远了,他又轻声自语:“若说起来,你对朕,倒比朕的母后还要更真一些。”
*
这是个快要下雪的天气,梁王府外被锦衣卫围得水泄不通。
书房里,祁瞻庭默默看了地图良久,在抚州上圈了一个圈。
这里既不是要塞,也不算是重镇,就藩去了抚州算是彻底告别了权力。
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知道来人是谁,所以不曾回头:“你来了。”
“是,王爷。”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她的汉话说得不甚好,声音却带着一股独特的动听。
祁瞻庭放下手中的笔,声音分外涩苦:“阿日娜,本王这一回当真是被逼到绝境处了。”
他回过身,看向那穿着汉人衣裙、却长了一双琉璃色眼珠儿的年轻女郎:“你是北元的公主,无名无分地委身于我,实在是受苦了。”
这许多年来屈居人下的生活,让祁瞻庭早已练就了一副惹人垂怜的面具,他握着阿日娜的手,真诚又痛苦地说:“我找人秘密送你回北元吧,你大好的人生,不要和我这无用之人荒废在抚州了。”
假亦真来真亦假。
阿日娜脸上的笑分外动人:“王爷,此刻还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我愿意联络我的王兄助你一臂之力。”
祁瞻庭眼底划过一丝了然的喜色:“果真?”
阿日娜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勾住祁瞻庭的脖子,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果真。”
她的五官原本就惊为天人,眉目如波,澹澹生光,这轻轻一吻分外惹人想入非非。
祁瞻庭回抱住她:“我的那日苏,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那日苏在北元语中是太阳的意思。
阿日娜被他拥吻住,一时间难舍难分。
“瞻庭,”阿日娜深情唤了他的名字,在这拥吻的间隙里,轻声说,“可我是有条件的。”
祁瞻庭正是意动情深处:“说罢,要我的命都可以。”
“杀了她。”阿日娜笑语嫣然,“让我做你的正妻,好不好?”
祁瞻庭霎时间愣了一下,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什么?”
他吞了吞口水:“她可是我父皇赐给我的王妃,她母家是昆山顾氏,这……”
“既然对王爷没有助益,留着她又有何用?”阿日娜坐在祁瞻庭的书台上,俯身在他耳畔低语,“阿日娜没名没分地跟着王爷,又为王爷诞下了公子,阿日娜的兄长也能为王爷谋夺江山,于情于理,我都值得一个王妃之位,即便王爷现在不册我也无妨,可我不想整日里看她的脸色了,她死了,我也就自由了,还请王爷成全了阿日娜。”
祁瞻庭看着面前这个笑靥如花的北元公主,一时间心情复杂。
她檀口微启,语气幽幽,却如同一条正在吐信的蛇,用她冰冷的身躯缠绕着他,直至让他再也无法呼吸。
阿日娜是脱火赤的妹妹,在北元人眼中,这样的公主并不值钱,再加上大齐与北元关系一向不融洽,所以很多年来都不曾有过和亲。
可阿日娜不是寻常的女子,她孤身来到大齐,带着她皇兄的期许与自己的野心,她选中了祁瞻庭,就像是咬住猎物的狮子,再也不会松口。
她也笃定了祁瞻庭舍不得抛弃她这张底牌。
窗外的云压得很低,天色泛起一丝昏黄,像是随时都会下起一场骤雪。
房檐下的冰凌倒垂着,如同一把又一把尖利的武器,不知何时就要血淋淋地刺进人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