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开一面?”周朔平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北镇抚司的人如今在抄我的家,你以为陛下还会对我有什么网开一面吗?”
听完这句话,郁仪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你还记得王宽吗?”
“他自称是受过你的恩遇,让他免于饿死街头。你的一饭之恩,让他至死都不肯供出你。你知不知道京师之中,如今有多少人在为你请愿?你如今负隅顽抗,陛下与太后迟早会将怒火迁移到那些寻常士子的身上。”
“王宽?”周朔平的脸上渐渐露出了迷惘之色,“这是何人?”
那一刻,郁仪突然想,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提起王宽了。
时间会把一个人渐渐压平,最终压成史书上薄薄半页纸,短短两行字。
更有甚者,只能成为时光裂隙中的一个停顿,连只言片语都留不下。
郁仪替王宽感到不值。
周朔平凝睇着郁仪的眼睛,又用自己的余光扫了一眼坐在一旁执笔记录的陆雩,突然古怪一笑。
他说:“若我告诉你,我所拥有的这一切全都是拜张濯所赐,我如今的累世家财,也有张濯的一份功劳,你又当如何?”
“你敢不敢凭我的口供,来定张濯的罪?”
?[44]南浦月(三)
陆雩的笔顿在了半空,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记下去。
周朔平将陆雩的行为和郁仪脸上一闪而过的怔忪都尽收眼底。
“张濯是兴平二十年的进士,不过十几年的时间便成了阁臣,你以为他这一路顺风顺水,从没有半分污秽吗?世人对他的赞誉可从不比我周朔平少,他就真的那么清白吗?”周朔平虽屡试不第,却也算是个饱读之士,再加之他与人宦游多年,早已练就人情练达,说出口的话有理有据,根本不似信口雌黄。
“我是抚州的盐官,这个职务是张濯在兴平年间向先帝进言加封与我的,十几年来我和张濯一向有书信往来,你们的锦衣卫很快就能从我家中抄没出我与张濯的往来信件。你们叫我供认,如今我已经招供,信不信理应由你们评判。”
郁仪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朔平,陆雩在一旁小声问:“苏舍人,这些记不记……”
郁仪猛地看向他:“为何不记?”
“不光要记,还要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她的声音冷峻,“稍后我会亲自再审对一遍。”
灯花一晃。
周朔平似笑非笑:“另外,我还要供认另外一件事。”
“抚州的黄册,也是张濯让我篡改的。我与抚州知府颇有私交,抚州存放黄册的翰文阁我早已畅通无阻。除了抚州之外,还有其余数州的黄册他都有染指,可惜都毁在了瀛坤阁的大火之中。张濯身为户部尚书,很多事不过是他动动手指就能办到的。这些,苏舍人你都信不信?”
“张濯已入内阁,他的老师傅昭文又是内阁次辅。他们师徒两人上下联手,再多的歌颂也不过是粉饰太平的手段。我自知死期已到,甘愿认罪,也甘愿供述自己的同党。”周朔平眼底闪过诡谲的笑意,“还请苏舍人明鉴。”
郁仪道:“我不会信你的一面之词,但也不会全然不信。”
周朔平凝睇她,一字一句:“除了我,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指认张濯,你信不信?”
他一次次地质问郁仪:信还是不信。
郁仪也在心里默默问自己,周朔平的话有几分是真的,又有几分是圈套。
这其中一定有圈套,那……有没有真相呢?
郁仪没有回答周朔平,周朔平却似乎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要说的已经全说完了,你们让我招认的,我也全招了。”他慢条斯理地挽起自己左手的衣袖,“拿印泥来,我要按手印了。”
陆雩一步步走上前,郁仪伸出手拿来他抄完的口供。
的确和周朔平方才说过的话半分不差。
苏郁仪递到周朔平面前,周朔平将食指陷进印泥里,又在卷宗上留下一枚鲜红的指印。
“几日后还会有别人来审讯你。”郁仪冷冷道,“你说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我尚且不知,但我一定会奏请陛下,用重刑来伺候周大人。”
她扬了扬手中的卷宗:“你若撒谎,这便是你罪加一等的铁证。”
周朔平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铁证?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铁证。”
“你也不会再有机会,听我将这些话,说第二遍。”
言及至此,他蓦地呕出一口鲜血。
陆雩大喝一声:“他服毒了!”
周朔平古怪一笑,渐渐力竭,身子也如一滩烂泥般匍匐下去。
陆雩从腰间翻出钥匙,三下五除二打开牢房的门,周朔平的口鼻处都流出暗褐色的血液,的确是中毒的迹象。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是张濯!一切都是张濯做的!”
随后,他的双眼渐渐涣散,彻底没了声息。
陆雩摸了摸周朔平的脖子,又翻开他的眼睛,看向郁仪:“他已经死了。”
郁仪手中的这份口供,是他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口供。
周朔平在被抓捕入狱前已被彻底搜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毒囊带进来。
郁仪轻声问陆雩:“上一个审讯他的人是谁?”
陆雩微微摇头:“不知道。”
他本因永定公主的事日渐在锦衣卫中边缘化,在今日之前,从不曾知晓这件案子的始末。
“他在说谎。”陆雩道,“张尚书不是这样的人。”
郁仪知道,如果她真的想要保护张濯,大可将这卷宗直接烧了,再将周朔平的死讯报给皇帝做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