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道:“不曾,果然你说得没错,谢小王爷好丹青,因此宴上不曾作诗,都在品画来着。我送的颜料倒是合适。其他也没甚么好说的,无非吃吃喝喝就散了。”

谢翊早听了方子兴回报他当席作画很得谢翡赏识,如今却看到许莼只字不提,心中有些不快,只问他道:“你觉得谢翡其人如何?”

许莼道:“凤子龙孙嘛,自然是龙章凤姿的。”

谢翊不再说话,方子兴却早已几乎心跳都要出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提醒许莼皇上这是心中不快了,只能硬着头皮道:“九爷,那小的先回去了。”他看了眼许莼,其实是提醒许莼一起走,没想到许莼喝了酒又是灯光昏黄之时,懵然不觉。

谢翊淡道:“去吧。”

方子兴退了出去,只替那许小世子捏着一把汗,谢翊仍然只躺着下去,一声不言,许莼替他盖了被子,谢翊也不理会他,许莼悄声殷勤问他道:“明儿还喝鱼汤吗?还是我弄点小牛肉来给你?”

谢翊道:“许世子请自便吧,我不过是借居养伤的客人,世子不必俯就敷衍。”

许莼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谢翊生气了,忙道:“怎么了?我哪里没做好你只管说,你病着呢,别把气存着,往心里去了,倒不好养伤。”

谢翊道:“连什么凤子龙孙龙章凤姿的冠冕堂皇的话都说了,还说不是敷衍?”

许莼反应过来,连忙道:“九哥这是误会我了,实在是……其实我是有些想法,但我算什么人,芥豆之微罢了。云泥之别,怎好妄评皇室贵胄呢,再则我也怕您觉得我小儿妄言,背后指摘人。”

谢翊道:“不过闲话几句,如何算得上妄言指摘?”他发现自己似乎和许莼在一起,确实居高临下教导的口吻多了些,难怪许莼不敢在他跟前造次。谢翊稍微反思了下对许莼的态度是不是该改改,但略一思忖仍然觉得,许莼还是得严管起来,不然总要长歪了。

许莼这才压低声音道:“我也就只和你说,我觉得翡小王爷哈,并不是真的那么好丹青。当然,喜欢肯定也有的,到底皇室中人么,可能要避嫌,所以只好做出无心权位的姿态。”

谢翊道:“哦?你怎么看出他并不是真心喜欢画画的?”

许莼道:“若真心喜欢画画,见到我那套丹青颜料,必定忍不住多试几种颜色,当然,他技巧确实很高,画得很好,必定是有天赋在的,但……”

谢翡一开始看到那蝶画和颜料,其实并不如何惊艳,毕竟那画也不过是西洋匠人普通画罢了,自己都觉得不甚出彩。之后试画,也似乎对自己其实有些了解,知道自己能画上几笔。

所谓让自己试画,更像是给自己一个出风头的机会,好哄自己罢了。而后来自己真的画了,谢翡的笑容仿佛才带了些实意,似乎对自己有些改观,大概不是他之前以为的纨绔草包吧。

但这倒不好和九哥说这些,好像在炫耀自己画得怎么好,更何况今日自己一时情急,为着心中有所思,其实画的正是九哥。

他含含糊糊道:“所以我才不好和你说这个,也并没有什么实在的依据。你知道我外家精于商贾之道,我自幼也于这察言观色上有些长处。这感觉,我说不出来,就是觉得他并不是真的非常稀罕我那套丹青颜料,今日为着那套颜料,他还降尊纡贵和我说了好些话我倒觉得,从下帖子开始,大概我无论送什么,翡小王爷大概都能找到由头和我说话。”

“毕竟这几年参加宴会也不少,极少有当堂赏鉴众人送的礼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唏嘘道:“想来我那十万两白银为了个诰命的事,已传遍了京华,大家结交我,不过是看在我那冤大头的名声上了。”只是他原本是悄悄施为,让这事被宣扬开来的,正是眼前九哥。

但自己也确实拿了实惠,因此并不敢露出一丝不满,如今话赶话说到这里,他怕九哥不痛快只以为他不肯说真话,也只老实说了心中的想法。

谢翊面上微微现了些笑意:“能想到此处,算你还有些眼力。谢翡一贯孤高自许,这一番造作,定然是为了你身后的盛家。”靖国公是个纨绔,合京谁人不知,娶了个商户女,虽则有些钱,也不过是靖国公众多不堪传闻里头一笔谈资,但靖国公世子,豪掷十万元为母谋诰命,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说明靖国公这位年满十八岁的世子,能够随手调动至少十万两白银,这消息传到京中权贵中,谁能不动容?便是自己当时知道,不也吃了一惊吗?更何况这小世子当初浪掷十万两,竟只是为了给贺兰静江脱籍,若是被人知道,简直是无知稚子闹市持重金而行,谁不想分一杯羹?

许莼道:“我省得的,今上未定储位,听说还把皇后给废了,如今储位不定,不知道来日还要生多少事呢!平日里我们也都避着让着宗室的,这次下了帖子,推拒的话更不合适,祖母有命让我带着大哥去,下次还是找机会装病推了。”

谢翊微点头。

许莼替他盖了被子:“九哥早点歇罢,明儿拆纱布,说不定就能看到了。”他低头看到谢翊仍蒙着纱布,但一双剑眉直飞入鬓,秀逸非常,忍不住悄悄碰了一下,然后假装为谢翊整理枕边的头发,又捋了捋,这才心满意足起了身,退了出去。

谢翊五感敏锐,自然对那蝶翅一般的一触即离有所察觉,但却不觉得僭越亵渎,倒觉得这少年心思浅显。也还算有几分眼力,至少能看得出那谢翡接触他,必有所图。只不知谢翡是知道自己亲父顺亲王的心思而主动参与呢,还是假做不知顺水推舟想要做一个坐收其成洁白无瑕的圣君?

他平素多疑多思,平日里其实对谢翡印象也还不错。虽则顺亲王有些昏庸,但从前外放在藩地,平庸是福,倒没和太后、摄政王那些有什么瓜葛。当年他平了外虏,顺手撤了藩,命所有宗室回京居住,赐宅邸,宗室子弟一律进太学读书教养,顺亲王也是当初回的京。

谢翡进京之时还年幼,不过十来岁年纪,样貌出众,在太学成绩也算过得去,最近几年因着好画,在弘文院领着差使,素无大志,但才干还是有的,在一干平庸的宗室子中,已算鹤立鸡群了。

他原本还想要给谢翡一些差使历练一二,但如今知道他别有用心接近许莼,心中就无端生嗔,有些不喜起来。

第17章 郁症

第二日清晨,谢翊才醒便已闻到了一股清幽花香味。他起身,五福过来扶着他起身盥洗如厕,谢翊伸手在水盆闻到花香气愈发浓了,闻到:“哪里来的花香?”

六顺道:“是许世子一大早不知从哪里带了几盆兰花来放屋里了,说是下边掌柜们孝敬的,他看这花香,专门带了来给九爷的。”

谢翊问道:“兰花?开的什么颜色?”

六顺道:“玉白的,晶莹似冰花一般,有七八箭呢!每根花杆上开了十几朵,香味特别浓。”

谢翊微一点头,这是“鱼魫兰”,这可是闽产贡品,极珍稀了。不过他早就停了这些先帝沿用的莫名其妙劳民伤财的花鸟石贡,国库一贫如洗,地方民间还强征贡品,竭力供应皇室,这些玩物不能吃不能喝,于国无功,于民无利。如今被富商重金购置的话,大概那花匠还能得养家糊口。

这许小公爷确实是生活豪奢,连他这个皇帝也托福今日才得有此享受。兰花太过娇贵,莳养不易,宫里冬日日常只敢奉着水仙腊梅等凡物,再不敢进这种贵重兰花的,是怕入了天子的眼,年年都要,那可就兴师动众了。

只是他养病这几日,屋里不曾断过香味,却又不是点的香,而是桌面上摆着的佛手,想来是许莼从前自己喜欢的,但冬日已深,今日全都换上了兰花,这是特意为看不见的他置办的了。

谢翊想起昨夜睡前那轻微犹如蝶翼的触碰,这般款款动人的温存小意,若是去追求旁的女子又或者是男子,只怕是无所不应。只看这几日,一衣一食、舟车轿马,无不极尽舒适奢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偏偏读书上连字都读不顺,这是全然无人用心教养,这般豪阔,但凡请上几个好些的严师,岂会学成如此糟糠?

许莼十八岁了,还未定下婚事,这在京中高门已算迟的了,当然与他昏聩混账的父亲以及出身商户的母亲不无关系,但找高门联姻不容易,找个官宦家庭的女子订婚还是容易的,却无人操办,想来是靖国公府中,并无人真心为他操持,而他的商户母亲,大概在这上头也做不了主,无诰命,就无法正式进入京城权贵的交际圈中。靖国公府中,还有两位诰命夫人,一位老了,一位守丧。

许莼还有一位庶兄,也未定亲,却已考中了举人,即将参加春闱,一旦成为进士,确实议亲更有优势。但一位私生庶子,被光明正大认回国公府,借着富有嫡母的仁慈和资源读书中举成才,眼看将能再次在婚姻中改变命运。与之相比,真正的嫡子却养成了奢侈无度的纨绔,不仅没有能结下一门有力的婚事,甚至还被人引诱,好起了南风,走上了歪门邪道。

好一个庶子立志终踏青云路的好故事,竟是可以编上一出戏的。这能算是无心插柳?谢翊自幼在宫廷中长大,不知见过多少魑魅魍魉,经历过多少阴谋诡计,事关爵位,哪一家豪门关起门来不是龌龊满满,没一家清白的。谢翊可从不信天下有这般幸运儿。

谢翊原本便是思虑过重之人,又兼心细,许莼既被他划入了管教范围,少不得分了点心想靖国公府这疑点,洗漱后有人送了早饭来,却是送的鸡丝汤鱼面,虾仁小馄饨,蟹黄鲜肉汤包三样主食,另外甜的有花胶羹,燕窝汤两样,另外又配了淮山糕等几样糕点及冬梨、蜜瓜几样难得的瓜果。

谢翊看养伤这将将也七八日了,每一日的餐点竟都不同,据说都是那六婆亲手所做,实在也有些叹息这精心。随便吃了点,剩下都赏了五福和六顺吃了。

才撤下去没多久,许莼就带着周大夫来了,周大夫过来替谢翊把了脉又看了伤口道:“伤口已开始愈合,脉象平稳,外敷换些贝母、白芷、生大黄、木香之类的解毒消肿散结,加点冰片清热生肌。内服继续原来的药汤减掉黄柏,药量减半,晨起含片参片固本,慢慢养着吧,夜间可还能安睡?”

谢翊知道对方医术极高,也不隐瞒:“仍偶尔有些惊悸不安,醒了难眠,不过这也是从前就有的。”

周大夫皱眉道:“病人思虑太甚的缘故,我看尊驾天资绝顶聪明,心性高强,想来平日少不得心重多思,还当放宽心怀,不必事事要强。长久下去,七情郁结,气滞血凝,不思饮食,精神倦怠,不是好事,倒是纵情多玩乐些,得个尽情一笑,或有改观。”

谢翊一笑,不置可否,周大夫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不勉强,只又吩咐冬海:“去解了纱布,看看眼睛。”

冬海起身和六顺等人服侍着替谢翊解纱布,许莼心中紧张,却仍是起身走到了窗旁,虽然今日天气阴郁,云层厚重,光线并不明亮,他还是将窗子掩上。

五福看到许世子这般,知道是怕光太亮了刺伤皇上的眼,心中不由有些感动,这位许世子,别看外边怎么说纨绔,这些日子待皇上那是真实实在在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