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河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手里的第几锅,他紧盯着锅中的红油杂烩,亮色的油花在沸腾里滚转,带来大片鲜艳的视觉兴奋。总算是起完最后一钵,他才得以喘过一口气,将后事扔给陈石,从闷热熏蒸的战场逃到了走廊上。
明晃晃的走廊令赵白河无处遁形,走廊旁巨大红色木雕门后是更加明晃晃的大宴会厅。金灿的光芒从门缝中漏出,落在花纹浮夸的大理石地板上,又反射成一片更加刺目的辉煌。
这里面是大户人家的年夜饭,满登登地摆了五六桌。来订席的客人说自家老丈人别的不爱,就爱吃辣,特地托人嘱咐赵白河加料加狠一些。
赵白河从不厌烦热闹的地方。
他倚在厚重的大门边,透过门缝往里探望过去。中央空调的热风、佳肴蒸腾腾的热气、人群卷起的热浪,总之就是一股热,猛地扑上了他的面庞。
厅内的装潢不能再有年味:立柱上挂满了闪光的塑料鞭炮,大红灯笼被提到了天花板上。宾客们脸上的晕红不知是光在染色,还是酒在醉人。桌桌酒拳都划得起劲,六六大顺,四季发财,全是明年更好的兆头。
传菜妹的推车上放着刚淋过热油的水煮肉片,一捧鲜红香辣上桌,很快便被七七八八的筷子夹成一团糟。这道菜下饭得很,光是辣椒他都放了四五种,催发出的味觉层次完全是别家比不上的。
厅内的红光不吝啬,也分给了赵白河脸上好几抹,他浸在这哄闹非凡的气氛里,就好像这年自己也在过。
“赵大厨,厨房那边已经忙完了吗?”
虚掩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从宴会厅里兜转出来的传菜小妹瞅见赵白河,第一时间便向自家头牌厨子打了声招呼。
“嗯,差不多了。”赵白河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眼神从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喜庆中移开,“我就出来走走。”
回到走廊,赵白河朝着更偏僻处走去。走廊尽头,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牌下,是冷白的常闭式防火门,赵白河推开略显沉重的门,轻悄悄走入后又将门缓缓掩上,连头顶的声控灯都没能惊动。
一片黢黑之中,只有安全出口标牌莹莹的绿光,将黑暗越浸越凉。赵白河随性找了级台阶,拍拍地上的灰就坐了下来。
对他而言,闲下来的功夫可比工作要难熬多了。
赵白河坐在台阶上叼出根烟,掏了打火机咔咔两声点燃。蜡烛一样摇曳的微弱火光,在那晚用来许愿未免也太不靠谱,愿望……对了,愿望是许了什么来着?
他记性是真不太好。有些事情哪怕天天去想,美好的、痛苦的,记忆都还是会变得模糊。有时越是刻意去追究缺失的部分,那些必须掌握的细节反而就越是七零八乱,住进的快捷酒店钟点房单价是多少,偷摘来的橘子是甜是酸,那次接吻是谁先伸舌头,那时拥抱的体温有多滚烫,明明只是一起睡在阁楼的硬板床上,怎么就一下子做起爱来了。
只记得自己既被骂过胆小怕事,也被求过不要离开。好几句痛彻骨髓、带着血味的“我爱你”在心底重温再多次,都不像第一次亲耳听见时那样,洪大酸楚深处的微末甜蜜,至今还保有一丝回甘。
旧事像一道道透明无重的蛛丝,无意路过却缠上了赤裸的皮肤,绵绵软软,眇眇忽忽,明明那样的纤细脆弱,却怎么也无法挥散折断。赵白河捻了捻发黏的手指,这一年来他没敢让自己闲下来哪怕一天,一双手被热油铁锅折磨得粗粝暗沉被这样的一双手所无数次抚触的记忆,也难怪,会起了毛边。
再一次摸出怀里的领带夹,赵白河笑了笑,估计送礼的人也没想到,对于成天穿围裙等着被油溅的现在的自己来说,这玩意儿压根没有半点用。都说除夕是辞旧迎新的好日子,对此赵白河也表示赞同,他将领带夹重新收好,对天发誓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再去回想。
掐灭手中刚抽一半的烟,赵白河掏出手机,冷色的光猛然一下,照亮了他的脸。
赵白河:你之前说的今晚的局,还缺人吗?手痒。
陈石:缺,缺!三缺一正愁找不到人呢,师傅您来了刚好!
赵白河:血战到底?
陈石:血战到底!
陈石:师傅您喝什么茶水?菊花还是普洱,我先给您点上!
赵白河站起身来,将手机重新揣进兜里。他头一次觉得自己选择来邻省这事也不坏,至少,麻将规则通用。
[]过不去
在餐饮这行当里打工糊口的,打荷仔、传菜妹,大多是些外地乡镇漂来的小年轻,过年也回不了家的人不在少数。但家回不了,节总要过吧?于是除夕夜的麻将团建就成了酒楼的传统。等赵白河应邀抵达茶楼时,这里早已经被自家酒楼那群员工占领,多赵白河一个大几岁的混在其中也不打紧。
一直玩到快凌晨两点,玩到赢家的财势大禹都拦不住,输家的窟窿女娲都补不了时,乌压压一帮人才又转场到附近一家大排档打牙祭。生蚝烤鱼香辣蟹,配上不合时令的冰啤酒,几大桌人吃惯了正经厨子炒的员工餐,偶尔来点重油重盐的江湖爆炒货也别有一番滋味。
“陈石,你给我说实话,你刚刚是不是故意点我的龙七对?!”
“哎呀,吊的边张,不打不行啊师傅!”
“放你妈狗屁!”赵白河快一年没喝酒打牌,此刻亢奋得不行,提着酒杯大口猛灌,“你的牌老子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个杠上炮,一个九万没露你也敢打?”
“想早点打完万子,不当花猪嘛……”
陈石人不大点,牌却打得心机,在麻将桌上给赵白河白送好几局大的。赵白河这当师傅的倒也受用,他今天连着胡了六七把好牌,总算是把事情想明白了:人干啥都行,就是不能和自己过不去。
“你师傅以前混什么的,能看不出你那点把戏?想当年我玩这招的时候,你毛都还没”
赵白河话说一半,却觉得肩上猛地一重,一个满身酒气的女人从身后扑了上来。
“赵师傅”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
“哟,小孙妹妹!”陈石的反应比赵白河快,“怎么样?我陈石说到做到吧,今天就把你最爱的赵师傅给你请来了!”
“赵师傅……我想你好久了!今天一定要敬你一杯!”
小孙妹妹勾住赵白河的脖子,提起自己的酒杯,将那冰凉凉、还带着口红印的杯壁贴上了赵白河的嘴唇。这动作亲热大胆,一缕缕带着廉价香波味的柔滑长发,意外的好闻,直往赵白河脸上扫,紧身毛衣下的一对奶子软酥酥的,也压在赵白河背上。
“女人敬的酒,赵哥哥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赵白河本就喝得有些晕,被这连珠炮似的香艳挑逗一激,更是头皮发麻。他推开递到嘴边的酒杯,缓缓对身后的女子道:
“我们……认识?”
来邻省一年,除了陈石和自己那口锅以外,赵白河几乎谁也不认识。
“孙小妹呀!咱们店里的服务员儿,瞧师傅你喝得迷糊的!”见自家木鱼师傅还在发愣,陈石赶紧掰过赵白河的脑袋,耳语道,“你把别人给迷住了!我才把她叫来的……师傅您都不知道,咱店里喜欢您的小妹妹可不止一个……”老A'銕缒!更群七一灵舞吧吧舞酒@灵
师傅听牌我点炮,师傅泡妞我递套。陈石秉承自己对顶级打荷仔的一贯理解,不但是准备食材和调料,就连吃饭的嫂子都得为自家师傅安排妥当了。
陈石也有些不胜酒力,一张圆脸通红,说是耳语,却根本没压住他的大嗓门。缠在赵白河肩上的孙小妹绝对是听见了,可她也不怕羞,用纤细的食指在赵白河胸膛上来回划拉,发着嗲说:“就算妹妹多,赵哥哥只记我一个就可以了……”
“还是说,赵哥哥心里有其他人,装不下小妹呀,那人家可就要伤心了……”
实话实说,这又露骨又清纯的调调,赵白河还真算不上反感。可他却实在很紧张,紧张到已经忘了刚被介绍过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发了汗的手提起自己面前的空酒杯,递到嘴边,煞有其事猛灌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