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他高三的寒假,春节期间,他一个人回村里探望外婆,见到了这个刚从大城市回来不久,还人生地不熟的表弟。

赵白河一见到周檐,便相当亲昵地拍上他的肩,道:“哎哟!这不是小表弟嘛。还记得哥哥吗?你小时候哥哥还抱过你呢。”

周檐正坐在堂屋里用来吃饭的旧八仙桌上写作业,也不说话,仰头用一种看傻子的表情盯着这个只比自己大三岁的自来熟表哥。

赵白河性格如此,也不觉得尴尬。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他想着明明第一次见到周檐的时候,这小子要比现在可爱多了,至少不会这么瞪自己,估计是目前到了青春期,叛逆了。

周檐把赵白河碍事的手甩掉,继续一笔一划地写作文。

总之,赵白河住在外婆家消闲度假的这四五天里,他眼中的周檐除了吃饭睡觉帮做家务,其余时间几乎都是在闷声做着各式各样的练习册。赵白河一面躺在院坝里的竹椅上悠闲地剥橘子吃,一面看着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写题的表弟,他想不通,才初三,需要勤奋到这种程度吗?他这个马上要高考的都不着急。

他何止不着急,简直就是闲得磨皮擦痒,外婆家也没什么娱乐活动,电视就那几个台,看五分钟还得哄小孩似的拍一下。所以当天下午周檐准备出发去附近的镇上帮外婆买东西的时候,赵白河说他也要一起去。

从外婆家的村子到镇上要走个二十来分钟,周檐在前头走,赵白河在后头跟着,二人一句话都搭不上。到了镇里的商店,周檐拿着清单一样一样选好东西,掏钱,付账。

赵白河站在一旁,看着外边水泞泞、沾满了新年碎鞭炮纸的破烂街道,想着一会儿要不要去找家网吧玩。

周檐突然来了一句:“我没买泡泡糖。”

这话不是说给他的,而是和柜台里的店员之间的对话。

乡镇里的小商店如果找不开零,一般都会塞等价泡泡糖代替,这种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强买强卖通常没人会闲着去追究。

“小朋友,我们这没零钱了,你就拿着吃吧。”店员态度还算良好。

“可我不要泡泡糖。”周檐看着柜台上店员找给自己的零钱:“还缺四毛。”

于是二人便就这四毛钱与两个泡泡糖开始了无休无止没完没了的纠缠,周檐人不大点却态度强硬,只要现金找零,而店员就差把收银柜里的纸钞一张张倒出来了,告诉周檐现在就是没有四毛。

“那我都不要了。”周檐把已经用塑料袋装好的商品推了回去。

赵白河倒吸一口凉气,眼瞧着后边排队的人越来越多,看热闹的镇民指着周檐的背窃窃私语,店员的脸色也大有一种马上就要翻出柜台干仗的势头,他赶紧抓过那两个泡泡糖,剥了纸皮,塞进嘴里。

赵白河咕哝说:“你不吃,我吃行了吧,咱赶紧拿了东西走吧。”

如果说刚才这出赵白河还能理解,那之后的事情只能说是在他心中奠定了“周檐这人不可理喻”的基石。

连人带货被拽到街上,周檐非但不感谢赵白河帮他解围,反而向自己表哥伸出手:“四毛钱给我。”

赵白河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大大咧咧吹了个泡泡,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抠门。”

周檐挡到他面前,正颜厉色道:“给我,我要回去还给外婆。”

赵白河往左,周檐就往左,赵白河往右,周檐就往右。周檐提着一大包刚才买的日用品,即使当时的身高连赵白河肩膀都够不着,却也一副不给这四毛钱就要在在这上耗上一辈子的架势。

赵白河被他烦得不行,从口袋里掏出张绿绿的一元纸钞塞给周檐。

周檐说:“多了六毛。”

赵白河心想这人真是病得不轻,嘴里随便敷衍着:“嗯嗯,多了六毛就当哥哥给你压岁钱了,自己拿着花吧。”

然而周檐仍不买账,他说:“我要四毛钱还给外婆。”

“你神”一向好脾气的赵白河都被这个死脑筋表弟搞得有点抓狂,他想骂神经病,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可不能说周檐神经病。

赵白河深呼吸几下,尽量使自己的表情温和不狰狞,重新组织语言道:“小祖宗,你就饶了我吧,哥哥现在没有零钱,外婆她也不会和你计较这几毛的。”

周檐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阵,终于是让开了路。

然而回去的路上,周檐还是自己找了家配钥匙店,把那张一块换成了一张五毛加五张一毛,其中四毛放到要还给外婆的零钱里,另外六毛揣进了自己的口袋。群﹝七?一零五八八五九〢零?整―理﹑本?文

赵白河跟在他后边,嚼着已经没什么味道的泡泡糖,看着表弟那一边走路一边埋头清理那些皱巴巴纸钞的样子,心想今天总算是见识到活的死心眼了。

所以“因为你没让我叫你起床所以即便到了退房的时间点我也绝不会叫你”这种事情发生在周檐身上,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赵白河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去捡之前掉在地上的一卡通和打火机,心里想着这六毛压岁钱,不禁笑出了声。

周檐站起身来,问:“你笑什么。”

赵白河回答:“没什么,想起了一点你的黑历史。”

最后一分钟的时候,二人在前台仍是意味深长的眼神底下退了房。走出酒店,周檐却向着举办婚宴酒楼的反方向转身,准备就此离开。

“不去吃晚饭吗?”赵白河叫住他。

周檐微微侧头,回了一句:“晚上还有实验。”说罢便朝着地铁口走去。

赵白河回想了一下,周檐好像从不参与此类宴席的晚餐,每次要不就是有课,要不就是写作业。但自己还是得回去再吃一顿的,毕竟份子钱能找补回来多少是多少。

他望着表弟离开的方向,周檐长得高瘦,背影在地铁口的人群中看上去有些单薄。下午四点半的烈阳照在他的白衣服上之后,再反射到赵白河的眼底,就成了模糊混茫的一片辉光,都快看不真切了。

外头又晒又热,于是赵白河也转身,顺着大路走回了金风玉露大酒楼。

酒楼金碧辉煌的欧式大堂里,还摆放着一众印刷着风格各异婚纱照的易拉宝指示牌,他在中午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

赵白河今天结婚的这位亲戚叫杨思璐,是他外婆的弟弟的孙女,严格来说应该叫从表妹,这层关系挺远,所以其实上次见面也已经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了。那年赵白河也就十三岁,刚上初中,杨思璐的父母据说是生意上赚了不少钱,便把自家农村的土屋翻修成了三层的贴砖小楼。新房建好之后,还请了近近远远的各家亲戚聚到一块,风风光光地过了个年。

今天午宴之前,他一边说着吉利话,一边把装在红包里的六百块份子钱递给坐在签到桌后边的思璐妈,这位表舅妈笑着问他:“小赵,还记得舅妈吗?你小时候舅妈还抱过你呢。”

赵白河相当诚恳地回答说不仅记得舅妈抱过他,还记得舅妈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大美人,乐得这位远房亲戚开眉展眼,直夸他嘴甜。

可实际上他根本就毫无印象,毕竟十年过去,如果不是来参加婚礼,他都快忘了他的亲戚里还有这么一家人。

婚纱照里的新娘杨思璐穿着艳红的秀禾服撅嘴瞪眼,一手叉腰,一手伸去拧新郎的耳朵,新郎则大张着嘴,装作一副吃痛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