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七天里虽不是所有看庄子的人都像第一个老人那样好打交道,但也是头一个这般趾高气昂的,宋了知碰了一鼻子灰,正愁无可奈何之际,忽然看见远处的雪林里有一抹不同周遭的深蓝。
宋了知牵着毛驴走近一看,只见雪地上赫然躺着一具面目全非的男尸。
他的脸甚至比叶灵犀还要严重一些,叶小姐好歹还有半边脸完好,眼前这具男尸的脸则更像是被火烧过,又黑又红,皮肉狰狞地纠结在一块,五官都扭曲了。不过这些烧伤一看便知是旧伤,从血肉模糊的额头和满地血迹看,应该是脑门被砸后失血过多而死。
宋了知对尸体向来是无畏无惧的,叹了一口气,只得将山庄的事暂时搁置,先把人送去义庄要紧。哪知他刚要去动尸体,那人却猛地睁开眼睛,完全无视身旁的宋了知,朝天大吼一声:“我要回家!”
紧接着,男人顶了一脑袋血,手脚并用地朝树林深处跑去。
宋了知看他那类似猴子的跑步方法,心想诈尸也不该是这么诈尸法,怕那人出什么意外,连忙跟着足迹往林中走去。
男人连走带爬地跑了一阵,或许是流了太多血,终究是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宋了知赶了过去,问道:“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吧。”
那人虽然五大三粗,年龄至少四十多岁,但说话却总带着孩子气:“可...可是我娘不让我带陌生人回家,否则娘要揍我的。”
说完,他自言自语道:“不过我昨晚也没回家,娘肯定也要揍我,横竖都要挨揍。”
宋了知见他说话疯疯癫癫,心性也像小孩子,不知是本来如此还是脑子受伤的结果,耐着性子说道:“你头上的伤很严重,不如让我送你回家,你娘看你伤成这样肯定也不会打你了。”
男人好奇地看着宋了知身后的驴,又看了看宋了知:“我不用你送,我要它送。”
宋了知见自己魅力不如一头驴,苦笑道:“好好好,那我扶你坐上去,让驴送你回家。”
宋了知让他指路,自己牵着驴车往前走,发现这里树木多有砍伐过的痕迹,的确是有人烟的样子。
途中,他像哄孩子一样温言细语地与男人交谈,顺便简易处理了一下他的伤势。男人只记得自己叫谭大牛,与母亲一起住,别的都说不明白,问多了就嚷嚷脑袋疼。
好在没走多久,宋了知便看见一间泥巴砌的房屋,有个老妇人正焦急的站在门边张望,见到驴车上的谭大牛,立马迎了上去,先是将人检查一番,发现大牛除了脑袋上的伤外别无大碍,当即抽出柴火棍往他身上抽去:“我让你再乱跑,我让你再往那去,你想急死你娘是不是!”
宋了知没想到谭大牛母亲当真是说打就打的女中豪杰,好言好语地劝了几句,但谭大牛依旧挨了几棍子,不过他也不记仇,捂着屁股眼泪汪汪地回房找吃的去了。
谭大牛的母亲这才有功夫理宋了知,她不傻,知道儿子这是遇见好心人给送了回来,于是对宋了知还是很有好脸色的:“这位公子,多谢你送我儿子回来。”
话是好话,但她说完便走,显然不愿与宋了知有过多纠缠。宋了知想起山庄的事,在老太太关门前问道:“大娘,你知道长胥十一年阮郡王可曾来到这边的山庄居住么?就是山那头的那个温泉山庄。”
他原本没存什么希望,但那老妇人一听到阮郡王这三个字时神色明显一变,像防贼一样的紧闭门扉,屋里传来落栓的声音。宋了知察觉异样,特意在门外喊道:“大娘,我不是阮王爷的人,您放心,我只是问几件事,问完便走。”
为了阮雪棠,宋了知难得的厚脸皮起来,大有在这耗下去的架势。过了快半个时辰,谭大娘终于将门开了一道缝,悠悠问道:“你当真不是那疯子的手下?”
宋了知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阮云昇:“我不是,我姓宋,在钰京的义庄做事,不信您大可以去问。”
谭大娘这才开了门:“看在你救了大牛的份上,请进来吧。”
宋了知进了屋,发现房中简陋,屋里正中间挖了个土坑,里面正燃着火堆,而大牛哼哼唧唧,不知在另一间房鼓捣什么。
谭大娘开口道:“宋公子,你想知道什么?”
“请问长胥十一年春末夏初之时,阮郡王可来此处山庄居住么?”
老妇人摇了摇头,宋了知见状难免沮丧,感叹自己这七日当真是一无所获。
谭大娘拿铁棍拨弄着火堆里那几块地瓜,又添了些柴火,火苗窜得极高,把宋了知的脸映得通红:“阮云昇在长胥十年的十二月就搬到这儿住了,一直住到长胥十一年的秋天才走。”
宋了知低头沉思,发觉的确是自己先入为主,以为阮郡王给陛下献计的时间才是他搬去山庄的时间,根本忘记阮云昇会有一直住在山庄的可能。
不过尚有古怪之处,从老太太的话里话外都不难看出她厌恶阮云昇,防备着郡王府。宋了知沉默片刻:“大娘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谭大娘忽然笑了几声,不怕烫手般直接从火堆旁取出地瓜,剥下熏黑的表皮,露出里面橙黄香甜的部分,先给房里的儿子送去吃,又给宋了知也剥了一个。
宋了知不好意思地接了过去,只听谭大娘轻声道:“宋公子不必试探,实话告诉你也无妨,当年我家大牛虽不说前途无限,但也算有一门活命的手艺,后来被阮云昇那疯子招进山庄伺候,就因为一桩小事得罪了他,竟让人放火想把大牛烧死,哼,幸好我儿命大,被他们烧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竟当真在乱葬岗活了下来。”
宋了知边吃地瓜边在谭大娘饱含怨气的讲述中明白了谭家与阮云昇的恩怨。
长胥十年,阮郡王因病搬到此处的温泉山庄居住,谭大牛当时还没有变傻,是个心智健全并且醉心医学的年轻人,为了多赚些银子买医书,他便去了家附近的温泉山庄当佣人。一开始的确是做些粗使活计,但谭大牛闲时便爱看些岐黄之术,被阮云昇专门请来治病的江湖神医看中,收他做药童,平日里就在火炉前煮药。
以往都是谭大牛煮好药后再由神医送给阮郡王服下,可那天神医有事出去了,谭大牛体贴师父,便自作主张决定由他去给阮云昇送药。哪知这样便犯了阮云昇的忌讳,下令让人放火烧死他,谭大牛痛得昏死过去,却被烧他的下人误以为已经死亡,便将他丢到乱葬岗。
谭大娘见儿子多日不归,心生不安,去山庄哭过闹过,后来是有个小丫头看她可怜,暗示她去乱葬岗瞧瞧,谭大娘这才捡回了只剩一口气的儿子。
谭大牛虽被救活,但显然受了很严重的刺激,整个人痴痴傻傻,与孩童无异,并且每天都吵着闹着要去给王爷煎药送药,无论谭大娘怎么拦,他每天都要跑去温泉山庄闹一通,脑袋上的伤不必多说,定然是看庄子的人给揍的。
宋了知听完谭大娘的一番话,虽没能得到什么与阮雪棠身世相关的线索,但心生惆怅,多有不忍。果然没过多久,谭大牛便如他母亲所言,疯叫着要出门给王爷送药。
他想起驴车上还有一些柿饼,说不定像小孩一样的谭大牛会喜欢吃,刚要带他去拿,包袱中却掉出一样他不小心收进去的东西。
谭大牛认出那物,兴奋得两眼放光,什么柿饼毛驴全不在乎了,拿着那物便往温泉山庄跑去,只留下宋了知呆立在原地。
林子里还回荡着谭大牛欢快的呼喊,每一句都砸进宋了知的心里,惊得他紧咬下唇,遍体生寒。
七十五章
宋了知家乡虽然也会下雪,但每次都是轻描淡写的薄薄一层,是聊胜于无的惨白。而钰京的深冬,风也凛冽,雪亦浩荡,皑皑封路,回途被无限拉长,宋了知拉着驴车在及膝深的雪地里穿行,沉沉的夜因雪而明亮。
他在谭大娘那儿借住了一晚,家里没别的床铺,他与大牛挤了一夜,问到了更详尽的事,可每深入了解一分,他便心惊一分,临走前甚至也学着谭大娘的语气,让谭大牛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再别对旁人说了。
如今又是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宋了知心里藏了事,倒也不觉得冷和困。
虽然目前全都是自己的推断,但宋了知深觉王府比蛇窝危险万分,更难以想象阮雪棠得知这些后会是何种心境,所以一厢情愿地想带人走,想要替阮雪棠做主舍弃掉一切。他甚至开始希望自己要是个又狠又坏的大恶人,比阮郡王还要歹毒的那种,到时候拿根绳子把人一捆,直接扛回他的小破院去。
脑袋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争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谁也没能占上风。
他一会儿纠结自己到底要不要告诉阮雪棠谭大牛的事情,一会儿又想,其实阮公子双亲只剩阮云昇,而自己也父母早逝,四舍五入一番,他们就算是见过父母;阮公子的生辰他烂熟于心,他出生的年份阮雪棠业已知晓,再四舍五入一番,他们这算互通生辰八字。宋了知四舍五入半天,得出结论:
阮雪棠已经是他四舍五入的媳妇了。
媳妇不听话,相公是很有权利管教约束的,他说服了自己,决定要是阮雪棠不肯跟他走,他就摆出丈夫的立场,强行把人带回去。
可过了一会儿,他这个自封为丈夫的又狠不下心了,心想阮公子不愿就不愿吧,他舍不得阮雪棠难过,觉得纵然前面就算是条死路,自己也该陪对方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