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两桩事没什么区别。”一切都被说破,何世奎心中反倒释然,自嘲地嗤笑一声,“你从薛令修那儿听来的?”

被血浸湿的纱布贴在皮肤上,黏腻而温热的触感令他作呕,宋了知索性将绷带拆了下来:“还记得年节时我来拜访么,你家如此偏僻,我却在附近遇见了薛令修,等到了府上,你说是在忙叶家的事情,如今想来,或许你才与薛令修碰完面也未可知。”

“就因为这样无凭无据的事情?”何世奎挑眉,没想到宋了知也像阮雪棠一样多疑。

宋了知摇摇头:“阮公子被状告的那段时间前后,你夫人说是回乡探亲,但当时下人抬着那几大箱的行李,比起返乡更像是在搬家,当时便感觉有些不对劲。何况薛家已经谋反,若薛令修想让皇帝相信阮公子乃是两个男人的子嗣,势必需要一个在朝中能言善辩,讨他欢心的臣子献言说服,而遍观朝中,自阮家的事情开始闹大之后,郡王府派系皆受到牵连,你却毫发无伤,怎能让人不起疑心。”

宋了知说得分毫不差,何世奎故作镇静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溢了出来,打湿了桌面的纸张。

其实让宋了知真正确定是因为阮雪棠在木屋时曾与他提过,王府密道一事只有杀手团与何世奎知晓。那日他背着阮雪棠从密道逃到山脚下,没想到竟藏有伏兵,若不是他们跑进山林躲避,恐怕早就成为箭下亡魂。

阮雪棠心中已经确认了背叛者,大概是怕宋了知胡思乱想,并未直说,却不知宋了知自己也有所察觉。

他来到钰京后,何世奎算得上是他唯一的朋友,看何世奎一脸破罐破摔的模样,宋了知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握紧双拳,克制的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何世奎将宋了知的问题在口中呢喃好几遍,“还记得你上次问我的问题吗?阮谨想要权势,叶灵犀想要财产,你问我是否也得偿所愿,当时我未答你,但坦白来说,直到现在,我仍旧没有得偿所愿。”

“当年我把所有家产变卖捐了个官做,旁人都说要做便做知县老爷,高高坐在堂上,怎么也比做那得罪人又没油水的官好,可我偏在那位置上做了整整三年,遇见不少贪污受贿的官员,但遇到更多的是那些一心为民请命的好官。他们直言进谏,却被奸人党羽所害,不得不流落左迁,那时的我人微言轻,只能靠仅有的一点俸禄贴补他们,满心盼着他们能够重新回到朝堂,然而这些人却大多再无出头之日,不是在路上被下令暗杀,便是一辈子困在穷乡僻壤郁郁而终。那时我才明白,这混浊人间永远都是小人当道,你纵然想与他们斗,那也得有与他们斗的资本。”

宋了知沉默半晌,在他心中何世奎一直是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形象,远不知他心中竟有如此经略。

“最初,我的确全心全意的在帮阮谨,希望他能夺得阮王府的权势,我亦借机登上高位,为此我甚至逼死了瑶州太守,当他带着他那还未足月的儿子跳下城墙之时,我看着瑶州一片火海,心知自己已经没了退路。”

“可是,我发现我错了。”何世奎突然笑出了声,在安静的房里格外突兀,“我总以为这个国家还有救,以为只要位高权重便能解决一切,但等我真正到了钰京,看到金銮大殿腐朽的一切,我才明白有些东西已经坏到根里,根本无药可医,只能将其拔除。”

宋了知其实可以理解何世奎和薛令修想要推翻这个国家的心情,但他无法接受他们一定要选择阮雪棠作为他们的牺牲品:“所以你就背叛了阮公子?”

何世奎看着宋了知,感觉这世上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会觉得阮雪棠那样恶贯满盈的家伙无辜,索性把话全部说开。

“没办法,阮谨的身世注定是死路一条,若还继续跟随他,莫说实现抱负,能不能保住脑袋都难说。况且就算我不帮薛令修,他也能买通旁人去告诉皇帝这件事。”何世奎蓦地站起身,在宋了知面前撸起两侧袖摆,将整只胳膊袒露出来,“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伤,我不想再受第二次了。”

饶是看惯血腥场面的宋了知,看到他手上的皮肉后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何世奎的两条手臂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剐蹭,皮肉狰狞,似是旧伤,新长出来的皮肉与好的地方交错分布,密密麻麻,甚为恶心。

宋了知讶异问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你当时不是在船上看见来抓我的人了么?”

“你是说金陵渡那次......”

“他们将烙铁做成梳子的形状,在炭盆里烧得通红,然后一层一层梳下我的皮肉。”何世奎放下袖管,“倘若薛令修没有请来大夫在牢里为我看诊,我大概进去的第二天便死了。也是那时,他将阮谨的身份告知予我,我决心与他合作。宋了知,你还不明白么?大势不可阻挡,江山易主是迟早的事,你与他早就站在了错误的方向,若继续执迷不悟,便是与所有人为敌。”

宋了知明白两人各有立场,实在没有多言的必要,但他又觉得何世奎那句执迷不悟说得很好,既然所有人都认为他没法救出阮雪棠,他偏要如此一意孤行地走下去。

宋了知临走前虽没再看何世奎,但却用好友般熟稔的语气说道:“何大人,若最后我们三人都还活着,到时便请你来喝我与阮公子的喜酒。”

何世奎没想到自己说了半天,宋了知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张了张嘴,原本巧舌如簧的他也不知要如何劝了。

宋了知的背影仍有些踉跄,扶着墙一瘸一拐走着,分明踏上一条死路,却依旧昂首挺胸。

何世奎遥遥看着他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卑劣如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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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四章

热腾腾的面汤进到胃里,宋了知味同嚼蜡,逼着自己咽下食物。

事到如今,他心知自己是阮雪棠唯一的依靠和希望,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倒下,反倒冷静下来,不愿耽搁一分一秒,连思念与担忧都尽力克制。

然而宋了知离了何世奎的指点,哪里懂官场的诡谲门道,一开始的想法仍有些幼稚,认为官府既然要审的是阮公子在夷郡杀了那四个畜生的案子,那不如去找主审官说清一切,毕竟阮公子杀他们也是情有可原,总归罪不至死。但这个念头很快又被宋了知自己推翻,朝中滥杀无辜的官员多了去了,阮雪棠真正被抓的原因从不是因为这个,他即便能说动主审官,也定然越不过皇帝的意思。

他坐在街边思忖了大半日,甚至连雇一大帮山贼劫狱这样不切实际的法子都想了出来,正是苦恼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熟悉又厌恶的身影混在人群之中。

薛令修今日是男装打扮,不似以往那样携了一大堆侍从,反是跟在一个男子身后,不断说着什么。宋了知没见过走在前面的那个年轻男子,不过看那人侧脸,似与薛令修有几分相似。

宋了知发现自己与薛令修格外容易在大街上碰见,想起对方曾派人监视过他,难免疑心这一次的相遇,他现在看透薛令修俊美皮囊下的丑恶,阮公子又被他所害,他没拿板砖从背后拍薛令修都算好的了,眼不见为净,起身准备离去。

身后的人群却突然传出骚动,宋了知回头望去,发现薛令修仿佛是与前面的男子起了争执,想去抓那人袖摆,却被那人猛地推开,身形不稳,一时跌坐在地上。

男人并未因此回首,继续往前走去,不久便消失在人潮之中。

薛令修脸皮极厚,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自己从地上爬起身,拍去衣服上的污雪,眼尖的瞧见了人群中的宋了知。

他伶俐地穿过人群窜到宋了知面前,却没再黏腻腻的唤他哥哥:“宋了知,你头上的伤口流血了。”

宋了知伸手一摸,果然触到一手湿润,无视薛令修递来的手帕,用袖子胡乱擦去鲜血。

面不改色地收回手帕,薛令修笑道:“去过何世奎那儿了?”

宋了知原本都准备要走了,闻言又返过身,满脸怒容:“你还在派人监视我?!”

“这回可当真冤枉着我了,”薛令修摊摊手,作无辜状,“我只是觉得你们纵然再蠢,现在也差不多该知道何世奎的事罢了。”

闻言,宋了知很有再揍薛令修一拳的念头,但心里牵挂着阮雪棠,不愿再与他浪费时间,拔腿欲走,薛令修却又挡住了他的去路。

无畏无惧地对上宋了知愤怒的双瞳,薛令修轻飘飘落下一句:“不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

果然,宋了知瞬间变了脸色,不顾这是人潮汹涌的大街,一把攥住薛令修衣领将其拽到无人的巷子里:“你们把他怎么了!”

“宋了知,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他笑得从容,料定宋了知不敢拿他怎样,“薛家如今造了反,是朝廷的眼中钉,我如何插手诏狱的事?不过是听旁人那儿听说......”

他顿了好久,将宋了知一颗心吊到嗓子眼,这才假仁假义的缓缓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刚进去时反抗得太厉害,在牢里受些刑教教规矩罢了。”

薛令修心情愉悦,如愿以偿的在宋了知脸上看到了痛苦神情。

他一直觉得宋了知那爱照顾人的性子很符合他心目中兄长的形象,叫了许久的哥哥,时不时便要逗他一番,可自从宋了知为了阮雪棠对他出手之后,令他联想到同样因旁人对他动手的薛令仪,厌恶之心顿起。

“诏狱里的狱卒毕竟没有阮谨那样的创意,能想出把人手脚打断塞进猪肚的刑罚,我替你多问了几句,别怕,他的手脚都还在,就是高高在上太久,一时没法忍受落魄,失了神智,如今已不太认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