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走向权力之巅的女人,太后早已不需要考虑名节与妇德。

男人能做的,她为何不能?

若感情可以被男人利用的话,那么她也能利用感情去把握她想要把握的男人。

不论是在内阁,还是在司礼监。

不论是郑合敬,还是赵公绥。

?[38]小重山(二)

祁瞻徇近来有了心事。

在朝堂上处理国事的时候,太后偶尔也会问问他的意思。

只是大臣们众目睽睽,内阁辅臣与司礼监分列两侧,他愈是害怕当众出丑,愈是不敢直言心中的感受,生怕多说多错,让大臣们将他看低。

如今虽不出错,可又不够锋芒毕露,让大臣们臣服。

思及此处,祁瞻徇便有了些许懊丧。

长此以往,他又该何时能亲政,何时能如他母后那样大权在握。

又或者,会不会他这辈子都要笼罩在太后的光辉之下,做个懦弱的庸才?

他虽然年轻,但雄心勃勃,不肯认命。

想到这些祁瞻徇渐渐走神了,待回神时,为他侍讲的陈翰林已经吹胡子瞪眼起来。

他新选的右司谏替他挨了十下手板。

日到正午,陈翰林把他昨日写完的字帖拿来批改,难得点了点头:“陛下的字,写得倒是比过去有大长进了。”

祁瞻徇难得松了口气,他的伴读也终于不用替他挨打了。

他知道,此刻慈宁宫里定然是群臣侍立、众臣喧哗,而他身为堂堂一国之君,还在这里担忧会不会被罚这样的小事,复又有些低落。

走出文华殿的门,宝仁迎上前来为他打伞遮阳。

一面笑说:“陛下,鸾馆送来了一对蟋蟀,一个叫赛吕布,一个叫赛子龙,那叫一个威风凛凛,奴才给陛下留下了,当个玩物。”

这话听得祁瞻徇无名火起,抬腿就踹了他一脚:“糊涂东西,谁让你拿来的,给朕丢出去。”

若真整日里逗猫遛鸟玩蛐蛐,那和巷子里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们有什么区别?

宝仁被踹翻在地,立刻磕头:“奴才错了,奴才这就丢出去。”

祁瞻徇叹了口气,又把他拉起来:“得了,别磕头了,起来吧。”

如今他这个没实权的皇帝,难得还有几个忠心的奴才,若都被他打走了,他岂不是真成了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

他默默往文华门的方向走,走到门口时,恰好看见郁仪自东华门大街快步而来。

她的乌发被束进幞头里,衣冠整洁庄重,腰佩白玉,明明脚步很快,腰上的白玉却分毫不动。当真是举止翩翩,其人如玉的模样。

看样子是刚从慈宁宫出来,不知道又要去哪个衙门办差。

就连她这样的小小七品官,都比自己这个皇帝忙碌。

他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和她说话,所以只装作没看见,踅身向北走去,没料到郁仪却在背后叫了他一声:“陛下。”

祁瞻徇站定,淡淡道:“苏舍人。”

郁仪对他行礼:“恭请陛下圣安。”

“免了。”祁瞻徇抬手道,“苏舍人是要到哪去?”

郁仪俯首:“下官有话想对陛下说。”

祁瞻徇抬了抬手,让侍候的奴才都纷纷退后。

郁仪从袖中取出记录着三十五人姓名的卷宗,呈交给他:“抚州知府入京师之前,曾见过一个人,名叫周朔平。”

“朕听过这个名字。”祁瞻徇展开卷宗,一眼扫过,“孟尝再世,天下闻名。”

“陛下真的相信这世上有如此良善之辈吗?”

祁瞻徇不语,郁仪便继续道:“在他资助的上千名士子中,有这三十五人登科,他们名下的上等水田应该也是周朔平为了逃避税赋,诡寄在他们身上的,前前后后总共有近两千亩。大齐地税分上田、中田、下田三类,上田每亩地的赋税为一石半,两千亩上田每年的赋税一共有三千石,这三千石粮食足够供一千户人家吃整整一年。”

“此外,还有徭役。”郁仪思维运转得极快,“周朔平有十个儿子,大齐虽然可以以银子折算徭期,两千亩地的折徭实价大概是三千两。”

“下官在梧桐街上买的宅子只要六十两。”说到这,郁仪下意识一顿,后又若无其事继续说,“下官一年的俸禄只有四十五两。三千两银子,下官要花七十年才能赚来。”

“容下官再为陛下算一笔账,假如一个农户又十亩中田,一亩地可以产三石,十亩地产三十石粮食,此外还要缴纳三石粮食的赋税,扣除自己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剩下的粮食只能卖十几两。这三千两银子,能供他们全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两三百年。”

郁仪语气沉沉,抬起头看向祁瞻徇:“而这 蛧 詀 : ? ? ? . ? ? ? ? . ? ? ? 些,不过是周朔平诡寄在三十五名进士身上的一点点土地而已。余下还有多少,下官不敢算、也算不出来。”

“下官只是想,若多了这三千两银子,不知道能让多少百姓,过上好日子。”她垂下眼,“哪怕是过年时舍得多买一块肉,孩子生病时舍得给他们买一块糖。”

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童年。

平恩郡主接客的钱都是花楼的,她自己手里并不宽裕。郁仪小时候,只在生病时才偶尔能吃一块麦芽糖。过年时才能有银子买肉,平恩郡主精打细算的过日子,每次吃肉时都把为数不多的几块肉夹进郁仪的碗里。

郁仪要给她夹回去时,平恩郡主总是蔼然含笑:“我不爱吃肉,你吃吧。”

可她总是那样清瘦,像是秋天暮色下一丛单薄的翠竹。

郁仪垂着眼,把泪意生生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