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压抑又克制的思念。
“是,张大人。”郁仪改口。
张濯看着面前这个迎着烛火的女孩,试图透过她,找到那个在饮马坡前与他坚定诀别的女尚书的影子。
太平九年,饮马坡下衰草枯杨、满眼蓬蒿,黄叶随着北风摇摇欲坠。苏郁仪奉旨前往灵州担任布政使。
二十五岁的苏郁仪,单手牵着乌驳马,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马鬃。
张濯也如今日一般站在她面前。
她不看他,语气平淡得宛如陌路:“张大人不是今日才认识我,黄册案是我做的、丁银案也是我做的,是我苏郁仪为官不正、咎由自取,才落得今日下场,我劝张大人不要再与我攀谈,以免落人话柄。”
“你如今一口一个张大人。”张濯缓缓道,“我究竟是谁,你也全都忘了,是吗?”
“谁?”苏郁仪终于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她眼底干干的,毫无泪意,“张大人难道不以有我这样的学生为耻吗?”
“可我知道不是你。”张濯一字一句,“你为什么要承认?”
空气都似乎微微一滞。
郁仪笑了一下,垂下眼:“都是我做的,老师。”
这一声老师叫得张濯血气翻涌,他上前一步,按住郁仪的肩膀:“别去灵州,灵州那里是一条死路。你随我回去,老师亲自替你翻案。”
郁仪倒退一步,轻轻挣脱他的桎梏:“锦衣卫指挥使周行章不可靠,应尽快除掉,千户陆雩还没有站队,扶持他会容易很多。司礼监有一个秉笔太监叫郑合敬,他是我的人,老师可以用他。”
“学生能留给老师的东西不多,愿他们两人可以助老师一臂之力。”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飞身上马,乌驳马打了一个响亮的响鼻,郁仪熟练地将马缰在手腕上绕过两圈。战马随着她的动作前进数步,郁仪勒紧缰绳让它停下,而后回身看来。
“张大人,我与你不同路、不为谋,今日割袍断义,自此恩断义绝。”
她的声音冷冽,迎着北风也能飘出很远。
张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深眸中藏着难以言状的悲怆:“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我不会替你做主。如果有一天你想回京,请一定写信给我,我会亲自去接你。”
这一刻天地同悲,郁仪笑了一下:“不必了,张大人。”
她纵马向前跑出数丈远,又似想起什么,拨转马头跑回张濯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还有一件事。”
“你说。”
郁仪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像是回到了太平三年,她还只是一个在翰林院里抄书的小小编纂。
“早日帮我找位师娘吧,张显清。”
这也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自她唇齿间滚过,像是羌笛唱出的悲歌,她回眸看他的那一眼,太克制、太复杂。
明明已过去十几年,那一天却依然犹在眼前。
只可惜斯人已逝,物是人非。
窗外雨幕斜织,张濯轻轻吐出一口气,压抑住自己肺腑间的疼痛之意。他用手点了点桌上的茶盏:“顾渚紫笋还喝的惯吗?”
郁仪笑着说:“过去在松江时常喝,到了京中不常见,反倒是喝得比以往少了。张大人好雅兴,竟然能寻到此茶。”
“一位故人常喝,我也成了习惯。”张濯刻意忽视她此刻眼底的陌生神色,将茶盏端至唇边,啜饮后又放下,“你在向江驸马投卷,可是想到太后身边去吗?”
[5]武陵春(四)
张濯开门见山,郁仪也没有藏着掖着:“从去年年末入庶常馆之后,至今也有三个多月了,原本在馆中做些抄书撰文的庶务也不甚繁琐,我只怕过了今年,明年新一轮秋闱便又要开始了,届时我们这些人怕是不知道要在庶常馆里待上几年。”
她思考了一下又继续说:“如今寻常官府衙门中少有女子,我若被指派到了各部,只怕多有掣肘。能跟在太后娘娘身边,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对于她的说辞,张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你可知,侍读学士不过是个九品的小官?”
“知道。只是纵然通过了博学宏词科考试,也不过是被指派个八品下的官位,所差的无非是到哪个部去,博学宏词科考试在明年,若今年我没能被太后娘娘选中,我便准备明年的博学宏词科考试。”
见她连退路都想好了,张濯便继续说:“这侍读学士可并不如字面上看着那么体面。你若真得了这个官位,日后跟在太后身边,只怕得罪人的事也不会少。侍读学士之位,其实是为高门世家子弟准备的,纵然是寻常世家子弟都得再斟酌一番。若没有家族托举,旦夕间人头落地,又有谁能护你?”
“你初出茅庐,又从不曾入仕为官,其实下到六部之中从头开始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我户部中有一个八品上的主事一职尚缺人手,你若愿意,到了月底我去翰林院亲自提你。”
郁仪惊讶了一瞬。
这对寻常人来说无疑是极佳的机会。
户部掌管财政大权,无疑是一众进士削尖了头都要挤进去的地方。这里过手的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远不是那些寻常清水衙门能比拟的。张濯嘴上说着缺人手,郁仪心里却很是明白,这是张濯有意为她留的位置。
她才入京城,既无背景也无家族撑腰,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张濯看重的地方,让他如此大费周章。
又或者是户部哪里出了什么岔子,需要推一个人出去背这口黑锅。
越想她越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高。
郁仪生得玲珑心肠,并不想得罪张濯:“户部自然是极好的去处。只是如今我人微言轻,骤然去了炙手可热的去处,只怕惹得人妒忌。我原本对太后身边的侍读学士也并不作他想,得与不得都听天由命,张大人愿帮我,我自然铭感五内,可既担心坏了张大人清名,也不想让一同入馆的同僚难受。”
纵然十多年过去,记忆中的苏郁仪又和面前人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苏郁仪骨子里有“韧”的一面。
是坚韧、也是柔韧。
“你可是想好了?”张濯垂下眼,“太后那边我是帮不上你的,你若不去户部,只怕往后很难再有这样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