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芭蕉雨(五)

望着曾万的轿子下了山,郁仪尚沉浸在别离中,张濯在她耳边道:“他不大信我。”

“嗯?”郁仪下意识抬头。

“想找他问问你小时候的事儿,他像是防贼一样,一个字都不肯说。”张濯轻笑了声,这笑也是格外动人的。

“我小时候……”郁仪自己都记不清了。

“我想知道,我们窈窈小时候是什么样儿。”张濯对着她的五官瞧了又瞧,“没个参考,即便是使劲儿去猜,都是想不到的。”

他这真的笑容格外多,人看着也是分外放松的样子。

过去常见他眉宇紧蹙,好似今生今世都有忧虑不完的事情。

“我自己都不大记得了。”郁仪道,“只记得我母亲给我裁了条红裙子,穿了好些年。”

她现下不再穿那些艳丽的颜色了,张濯脑子里试想了一下,应该也是很好看的。

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照旧维持着过去做同僚时才有的样子,不过是比过去更亲厚了些,言语间更不分彼此了些而已。

他们俩走到了山下,再往外便能看见来来往往的路人了,这样拉着手走出去只怕是要被看见的。郁仪轻轻抽了抽自己的手,这本是个很微小的动作,张濯却紧张地回握住,像是生怕她溜走一般。

他询问的目光撞来,她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外面。

“是我忘了。”张濯松开了她的手,“苏给事还有公务在身。”

明明用的陈述句,说得却余韵悠长、别有深意。

“今日是陆雩在审那个盐商和梁王的伴读。”郁仪正色道,“这差事本就受累不讨好,审不出个所以然的话娘娘难免要怪罪,若审出了名堂,少不了又要和梁王结怨。这群锦衣卫都是头上生角的人,每每轮到这样的事,总是推陆雩出去做苦主。”

“娘娘能容他继续在前千户所做事已经是开恩了。”张濯道,“这样的差事的确不好干,却是能给他露脸的好机会,要不然一辈子守城门,才是真的全都毁了。就拿这个案子说,他但凡能从这两人嘴里撬出东西来,回去继续做他的缇骑百户长不大有问题。”

已经到了卯时,他们俩没继续耽搁,张濯回了户部,郁仪则重新回了科道。

那日下值之前,秦酌带来了刑部的消息,陆雩的的确确是审出了点真东西的。

秦酌将当时的场面模仿得惟妙惟肖:“这俩人原本就是分开关的,陆百户来了就先各自抽了二十鞭子。你可别小瞧这二十鞭,刚好把人打懵,又不至于说不了话。打完了鞭子,陆百户对着那盐贩说:‘你那表弟已经招了,说你不光伪造了假令牌,还贪了盐引的钱,杀了苏给事的主意也是你定的,对不对?’这话一出,那盐贩就慌了,你也知道贪盐引最多是挨板子,杀人可是要砍头的。那盐贩立刻反咬一口,说这些都是梁王伴读的主意,他完全是听吩咐做事。陆百户就让他讲讲具体的细节,那盐贩说了一通,陆百户当场又抽了他十鞭子,说他扯谎了,再不老实就剥皮抽筋。”

秦酌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样子:“其实陆百户也不知道他说得是真是假,这是诈他呢。可这盐贩哪知道这些,吓得快要尿裤了,立刻改口说中间有细节说错了,重新画了押。然后陆百户如法炮制,对着梁王伴读也是这么一顿鞭子,把两份口供摆在一起核对,发现梁王伴读咬死了不肯吐口杀人的事,也不说这假令牌是谁做的。这也没错,这两件都是要砍头的罪。”

“陆百户就先对着盐贩动了刑,毕竟他草民一个,比不得梁王伴读和梁王的关系非同一般。”

“动刑?”

秦酌连连摆手:“我就不说给你听了,我当场险些吐出来,晚上内厨房做的是红烧肉,我愣是一口都吃不下去。我说得多了也倒你的胃口。”

“反正一套刑罚下来,那盐贩还是说不出一个字。陆百户就提着他来到了关着梁王伴读的号舍,把这盐贩像破布一样丢在地上,陆百户对那伴读说,你要是招了也不过是个死,你要是不招,我就把你变成他这样然后再死。”

“真狠啊,你看陆百户斯斯文文像个白面秀才,可动手的时候那是一个干净利落。那伴读当场就吓傻了,陆百户见他还不开口,就开始割那盐贩身上的肉,一刀一刀比做菜的厨子还精细……”

说到这,秦酌做出一个干呕的表情:“刑部的差事我是真的不想当了,影响食欲。反正最后梁王的伴读就招了,说令牌是梁王给他的,再往上就不清楚是什么状况了。陆百户问他这事和赵首辅有没有干系,他也说不知道,看样子是真的不知道了。”

“口供现在在哪?”

“送去慈宁宫了。”秦酌道,“陆百户自己送去的,他终于能在娘娘面前得回脸了。这件事不好声张,涉及着天家的脸面,我说了你听了也就忘了,别叫外人知道了。”

正说着话,孟司记刚好从外面走进来:“苏给事。”

秦酌见了孟司记,注意力立刻就放在了她身上:“孟司记来了。”

孟司记矜持地对着他微微颔首:“秦令史。”

郁仪站起身:“娘娘可是有事叫我?”

孟司记道:“梁王妃脱簪跪在慈宁宫外,不成体统,娘娘听得心烦,我想着让你来劝上两句。”

郁仪问:“梁王呢?”

“关在宗人府。”孟司记附耳对郁仪说,“娘娘生了好大的气,若不是赵首辅在一旁劝着,娘娘怕是要打他的板子。这些年,娘娘待陛下向来苛刻,待梁王却是很好的。娘娘怜惜他自小没有生母,哪里想到他生出了这么大的胆子。”

赵首辅,赵公绥。

这件事必然是他在背后唆使的,只是一时间还没找到指认他的证据。

郁仪心里明白,赵公绥早已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非要拔了不可。而她亦是如此,纵然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凌迟他千百次。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跟在孟司记身后打算往慈宁宫去,秦酌还在一旁嘱咐:“别忘了后日一同去琉璃厂的事。”

孟司记被他说得心烦:“晓得了,你快忙吧。”

秦酌听了不知道这是孟司记厌烦了他,心里还很是高兴。

另一边,郁仪跟在她身后一路走到慈宁宫,果然见梁王妃一身缟素地跪在丹墀上。

她是昆山顾氏的女儿,纵然跪着,背也挺得直直的。她不敢高声喧哗,只能小声呜咽着,以此恳求太后的宽恕。

郁仪走到她身边,想要搀扶她,梁王妃仍不肯起来:“但求娘娘能怜惜我们王爷。”

“娘娘现下还没有治王爷的罪,若王妃还跪在这,娘娘以为王妃在行要挟之事,岂非更是不好?”郁仪说得不疾不徐,一面说一面给孟司记使眼色,到底还是把梁王妃搀扶了到了抱厦里。

郁仪为她倒了杯茶:“太后娘娘心里怎么能不疼惜王爷呢,只是娘娘如今正在气头上,等她气消了,自然也不会真的重罚王爷的。”

梁王妃适才哭哭啼啼良久,也不是没人来扶她,只是王妃心里对郁仪有愧,才半推半就地由着她将自己扶了起来。

“娘娘即便是生气,最差也不过是送王爷去就藩。娘娘难道不想去王爷的封邑吗,那就得容下官多问一句,到底是娘娘不愿意去,还是王爷不甘心就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