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近半夏,兀自转了一圈,芒尖似的狐毛因风而起,翻了一层白浪。我道:“姐姐看我新得的狐裘,好看吗?”
半夏停下针线抬头看我,蛾眉宛转,秋波盈盈,嫣然笑道:“妹妹是个美人,穿什么都好看。”连话音儿都比平素里亲切。
我是美人,我自己当然知道。只是半夏从来不会夸我,被她这样一说,我倒有些窘了。“这狐裘穿在我身上还略有些大,姐姐穿着大约正合身,应该比我好看。”
“妹妹还小,过几年再穿就合身了。等你再大些,定是美得不可方物。”
我贝齿微露,笑得有些害羞。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来找茬的,她若和善些,我自然也会收敛。我腼腆地挪到她身边,摸了摸绣架上的鸳鸯荷花图。菡萏花开鸳并立,确是一幅吉祥画儿。
我真心叹道:“姐姐绣得真好,可惜姐姐就要出嫁了,不然我也央你在我出嫁的时候绣幅桃花呢。瞧我笨手笨脚的,教女工的师傅倒叫我气走好几个,以后定是绣不出这么好的来。”
半夏笑答:“妹妹若是喜欢,在你出嫁的时候我必定送上一幅桃花绣品。”
“那样甚好,我们就说定了。”
“过几年你也要出嫁了,日后世子做了国君,妹妹就是君夫人,你这孩子脾性可要改改。女孩儿长大了,也不要总是缠着兄长,近来我也听到一些谣传,对你,对大哥,总归不好……”半夏手上并没有闲着,说得状似无意。
我低着头,用脚尖碾了碾地上金箔镶嵌的莲花图样,不屑道:“姐姐既然晓得是谣传,那就不要听啊。”我很看不惯她这样,才想和她亲热一回,又贴上她的冷臀。什么君夫人,也就只有她希罕吧,我又何曾放在眼里。
我起身想走,见榻上放了一件鹿皮袄,倒和小白他们今日里穿的很像。哼,他们私底下分好东西,却背着我。
我拾起那件袄左右看看,“我瞧这件袄甚好,姐姐哪里得来的?”袄下露出一卷竹简,是姑母的诗集。这书我也有,别人抄来给我,我读了一回,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哦,刚才大哥的内侍送来的,就是他前些日子和父亲出去猎的鹿,做了几件袄给我们分。彭生也有,妹妹怎会没有?我反正也不穿这个,怪难看的,你喜欢就拿去吧。”
“姐姐嫌丑,我自然也不要。”我用两指捏着那袄,拎到果儿面前晃了晃,轻蔑道:“果儿要吗?”
果儿吓得摆手,“奴婢不敢要。”
“瞧,连丫头也看不上。”
半夏见我又要使性子,也不愿再搭理我,“既然看不上,就放下吧。我这里忙,不能好好招待,妹妹去别处玩吧。”
半夏要赶人,我也不能就这样走了。我再次走到她的绣架面前,用指甲扣了扣她的花样,果然绣得细密,连半根丝都挑不出来。“姐姐绣的荷花倒是真不错,妹妹给你这幅画儿配个诗就更好了。”
半夏不理我,我自顾吟了起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姬急,乃见狂且……姐姐觉得可好?”
见她脸上已有薄怒,我自觉占了便宜,就领着果儿洋洋得意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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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其实我并不是真的讨厌半夏。父亲诺大的宫里,只有我们两个王女,只有半夏是和我最接近的人,看着她,仿佛就能看到自己的未来。
在她心里永远端坐着一个庄姜。姑母是卫国人人称颂的君夫人,如今她也要去卫国了,世济其美,继承姑母的德言工容,做个贤明的君夫人,受举国臣民的膜拜。
膜拜受得多了,是要折福的。我从来都不觉得姑母是个幸福的女子,只是因为需要被拱上了神位,从此更不能有半步行差踏错。我若说给半夏听,她一定不以为然。我不希望自己走姑母的路,我常常挑衅半夏,是因为也不想让她走。
那诗也是我胡诌的,并非真要咒她。若是知道一语成谶,我是断不会说的。
第5章 轻裘
诸儿有事出门,整天都不在栖梧宫里。我用了晚膳,命果儿去他的宫门口守着,等他一回来就报我。我一人斜倚榻上,手里虽捧着简,心思却不在上面,眼睁睁看着窗外一弯新月,银勾似地撩起了夜幕。直到定昏,果儿才急急回来。
我也没顾得外面天寒地冻,只穿了件单衣就冲到诸儿的寝宫,将狐裘重重摔在他面前,艴然不悦道:“说疼我都是假的,就你最偏心!”
诸儿一整日车尘马足,面上的灰土还未擦尽,睫毛上也结了白霜。阿苏想要上前答我的话,被诸儿的眼神制止。他挥开伺候梳洗的内侍,捡起地上的狐裘,掸了掸,温言道:“桃华,谁又惹你生气了?”
“自然是你!为何他们都有鹿皮袄,我却没有?”
他笑,“我当什么事,你不是得了更好的吗?”诸儿将狐裘帔在我身上,“你向来喜欢与众不同,鹿皮袄人人都有,我自然当你看不上。”
诸儿弯着眉眼,两道纤长的白睫羽毛似地上下翕动,煞是好看。只见他笑,我的气倒消了一半,我嘟着嘴说:“小小皮袄我当然不放在眼里。可是看不上是一回事,人人都有,独缺我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倒是我不好了,桃华要我如何赔罪呢?”诸儿笑言,解开身上的玄狐大氅交给内侍。
这样的机会我是断然不会放过的,“你轻忽我,自然是要给我赔罪的。好东西我见得多了,也不希罕。我有睡疾,你也是知道的。我可不要再喝那么多烂草根炖的苦汤,喝得手脚冰凉,病没医好,倒先去了半条命。嗯……我今天就在你这里睡好了。”
诸儿听我终于进入正题,无奈摇头轻笑,“唉……你这小泼皮!”
我继续耍横,“不,可不止今天,我要你一辈子陪着我睡,唱曲给我听!”
“一辈子啊?这恐怕不行。”诸儿状似无奈,笑道:“桃华不用嫁人了吗?”
我想,那时候我对一辈子的含义还不甚了了,只当一辈子就是很久,我便要一个最长久的。我和郑国世子虽有婚约,但从头到尾也没人和我商量,不过就是前些日子,父亲派人知会过一声。我从未见过他,也没有见他的兴趣,那个人在我的生命里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若不是有人时时说起,还真是要把他忘干净了。
我叹了口气,“诸儿怎么就不能娶桃华?”我当然知道是不能的,那话说了也是白说,只能退而求次,“那……你就陪到我出嫁好了。”
诸儿抚着我的头,“陪到半夏出嫁。”
我急道:“可是再过几个月半夏就要出嫁了!”
“只能到半夏出嫁,再不能多了,以后也不会再陪你了。”诸儿脸上虽笑,但语气肃然,不容我再置疑。
等到明年开春,我九岁,在诸儿心里还只是一个孩子吧。
“好吧。”我眨眨眼睛,爽快答应,爽快到诸儿有片刻目怔。他大约已经做好了晓之以理的准备,我却没有让他的大道理派上用场。我虽有胡搅蛮缠的时候,但尺蠖求伸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眼前既得的好处我是不会往外推的,至于日后的好处,我自会慢慢争取。
六、七岁开始,诸儿就赶我一个人睡,我便发现失眠的疾,即便睡着了,也很警醒,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醒来以后就再难入睡。父亲请了很多巫医方士,都瞧不出端倪。后来一个疾医说,这是心病,药石罔效。我成天嘻嘻闹闹的,年纪又小,父亲自然不会觉得我能有什么寤寐思服的心病,只当那人是庸医,就打发了。
其实,诸儿就是我的心病。从小就是他带着我,少成若性,安于习故,这么多年的习惯,哪能说改就改?突然有一天诸儿不再陪我,我要独自一人睡回自己的寝宫,自然就会失眠。
诸儿是我的心病,自然也是我的心药。我若不想受那些苦汤残害,就只好找机会粘着他,只要他在,我便能安枕而卧。
实在没有法子的时候,我也抱过果儿,但她终归不是我的那贴药。
我蜷在诸儿的怀里,把手伸进他的中衣,熨贴着他温暖的皮肤。诸儿的身子冬暖夏凉,睡相好,曲子也唱得好,不可胜言的好处。他每次都会等我睡着了才入睡,不像果儿,沾床就着。我若推醒她,叫她唱个曲儿,她就会耍赖:“奴婢在您鞍前马后忙了一天,公主就心疼心疼奴婢,让奴婢睡觉吧。”说得我好像不近人情似的,其实在这宫里,哪还找得出比我更好说话的主子,比她还没规矩的奴才。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诸儿把我搂得更紧些,掖了掖我身后的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