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夫人有所不知,姜彭生天生神力,打起仗来骁勇的很。”
“打仗不是光靠力气的,他年纪尚轻,缺乏历练和应对的智谋,总会成为齐军的破绽。齐国世子……他没有出战吗?”
“没有。”
“可知道为了什么?”
“听说留在临淄监国。”
长途作战,粮草供应至关重要,的确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做后援。但,真的只是监国吗?若是诸儿带兵奇袭,破了鲁郑两军包围之势,届时阵脚一乱,后果不堪设想。
我至今也没有收到诸儿任何音信,即便有,兵者,诡道,我也不敢轻易信他。十年,太长。只有每年一罐杏脯支撑着我日渐脆弱的信心。假如我不生同儿,也许还是他的桃华,永远可以信他的桃华。
我在羽父的注视下回过神来,放下抚在胸口的手,衣领已经被抓出了深深的褶皱。我一时也没有更好的计策,便示意他先退下,然后叫上果儿去书房看看同儿。不管怎样繁忙,我都要抽些时间出来关心他的功课。
七国交兵,天下大乱,人人自危。同儿也有些惴惴不安,但身为王子,他已经有了超越同龄孩子的见识和勇气。他不会来问我“为什么父亲和外公要刀兵相向”的傻气话,他只问:“外公是不是觉得江山一统,才会有天下太平?”
我道:“也许会有一时太平。但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长久的太平。”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母亲,孩儿不才,不敢有外公一统天下的志向。但若有朝一日为王,一定保全鲁国土地,为百姓争一时太平。”
我摸着他的额头,道:“同儿有这样的志向,也很不容易。母亲绝对不会允许旁人来夺我同儿的土地和子民。”
从同儿的书房出来,我便在齐国到纪国的必经之路上布了探子,时刻汇报他们运送粮饷的情况,顺便监视是否有输送战场的援兵。
在父亲和儿子之间,我已经做出了残酷的选择。我只希望在这场抉择中诸儿不要出现,假如我的矛头失去进攻的方向,最后就只能戳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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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战争旷日持久,所幸生辰的时候还能收到杏脯,而不是诸儿发兵的消息。一年之后,父亲率领的四国联军已经疲惫不堪,宋燕小国的战争军费已经拖垮了他们的半壁江山,两个小国率先败盟。
如我所料,战争越拖到后面,对我们越是有利。一日更深,政务处理的晚了,我就和衣睡在了书房的榻上。才合眼不久,就听门外喧哗。我知道这个时候敢来扰我的,绝对不是等闲的事情,就叫人在榻前挡了个屏风,宣吵闹的人进来。
来人是我派在外头的探子颛孙生,我道:“大呼小叫的,有什么要紧的事?”
颛孙生跪报:“君夫人,卫国国君姬晋薨了。”
半夏的丈夫死了?我翻身坐起来,贴近屏风问道:“怎么回事?快说!”
“病逝的。小人刚探到消息,未等卫国发丧,就快马回来报您。”
我嗫嚅一句:“世子姬急继位,倒不知怎么安置半夏呢?”
颛孙生却说:“不是世子姬急继位,是如今的君夫人,姜氏的儿子。”
“姬寿?”我暗叹一句,半夏果然本事。
“是小公子姬朔。”
“怎么会?”
“卫国国君听信谗言,以为世子念当初夺妻之恨要杀他篡位,故假意派世子出使齐国,命人见乘舟持白旄者杀之。谁知公子寿与世子急感情甚笃,得知父亲要杀大哥,便连夜赶去为他送行,用酒灌醉世子后,自己乘着船,手持白旄,以身代死。世子急赶去的时候,姬寿已经被杀,姬急痛苦万分,表明身份,以求同死。卫君一夜之间连失两子,后悔莫及,没几日就郁结而亡了。”
颛孙生的影子被昏黄的烛火映在屏风之上,像个皮影人儿,微微颤着。我越看越恍惚,听他说的那些话,也好像是戏词。我沉默半晌,细细咀嚼他的话……豁然大悟。
我哼哼笑了两声,道:“那进谗言的人,莫非是……”
“正是姜氏。”
屋子里又是一阵静默。
我拢了拢衣服,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大声道:“卫国姬朔年纪尚小,一时担不起大任。现在他们群龙无首,败盟是迟早的事情,再不用多久,战场上就只有齐国孤军作战,真是天助我也!速速将此事报与前线国君,这仗,就快打完了!”
这事迅速传播开来,天还没有亮,宫廷里就忙碌起来了。他们有事做,我也可以回宫偷个清闲。果儿来为我梳头,这几日我都在书房不曾回来,陶罐里的几枝花她倒是替我打点得很好。
我其实并不愿有太多的空闲,一有闲情,就忍不住去回忆过往,十年不改。
姑母因为善待庶出的公子,留下了既善且美的贤名。那恐怕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孩子。我为了同儿,与自己的父亲兵戎相见;而半夏,也不惜对曾经的情人痛下杀手。这恐怕才是齐姜女子真正的面目。
我下意识地抚着胸口,仿佛要确定诸儿依然在我内心最柔软的所在。
陶罐里一朵木槿花开得正艳,好像半夏出嫁时候明媚的笑靥。我上前掐碎一朵,诡笑道:“半夏,你失去了姜姓,就只是一颗毒草!”
第22章 议和
父亲的联军纷纷败盟,撤出纪国的战场。最后一场战役中,姬允的箭射穿了彭生的右肋,彭生重创几死,齐军失去将领,顷刻之间,兵败如山倒。父亲只得带着所剩无几的残部逃回临淄。
我率领百官出城十里,迎接得胜回朝的姬允,远远看见他坐在马上,骄傲得像一只孔雀。这恐怕是他一生之中最伟大的胜利,终于可以像一个男人一样纵马驰骋,杀敌于疆场,而不是躲在阴暗的角落,以暗箭伤人。
父亲铩羽之后,一病不起,没多久,齐国就传来了他薨逝的消息。他谋划了大半辈子的霸业,间接毁在了我和半夏这两个祸水手里。其实,男人有的时候比想像中的还要脆弱,他们总是身披坚甲,是因为坚甲之内,不堪一击。而女人,就只消一袭罗裙。
姬允让我去偏殿见报丧的齐使。我很想为他落几滴眼泪,还他教养之恩,但是哭不出来,也就不再勉强自己。我问齐使:“君父薨逝之前,还留了什么话?”
使臣道:“嫡长子姜诸儿继位。继位之后为父报仇,不灭纪国,死后不得入祖庙。善待公孙姜无止,用度礼仪,一如生前,不得有所减少。两位公主,不必前往吊丧,终生不能回省。”
我仰天而笑,冷冷道:“知道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七国之战,连薨了三个国君。郑国世子姬忽,半夏的小儿子姬朔,还有诸儿先后登上王位。看似贞元会合,新旧交更,但越是新鲜的血液,越是蕴藏了无限的潜能和欲望。只怕纪国狼烟未灭,天下又要再燃烽火。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诸儿率先派使臣向鲁国示好。姬允因打了胜仗,自得意满,竟充起和事佬来,妄想调停齐纪两国的世仇。三国国君在黄地签订了休战的盟约,姬允主持大局,出尽了风头。
回来的时候对我说:“我看姜诸儿也不过如此,世人传他是刑天再世,我还当他有三头六臂呢,竟然漂亮得跟个娘们似的。”姬允身着华服,向来谦恭有礼,从来不会说这样粗鲁的话。我接过他的大氅,微愣了一下,没有接他的话茬。他自顾说着:“一个男人,拉不开弓,投不进壶,倒连酒也不会喝,才几杯,就醉得像滩烂泥。竟然身着女装,扮起舞伎来了……可见,坊间传说也不尽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们的同儿长相倒是和他有几分相似,可别和他一样,这种窝囊性子,早晚亡国败家……”
姬允越说兴致越高昂,这么些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正面谈论过诸儿。诸儿十几岁的时候就随父征战,早有煊赫威名,姬允心中多少有些戚戚。此番谋面,发现自己谬采虚声,故又自得起来。今天这话,多一半是说给我听的。
我若无其事地应和着,仿佛他在谈论天气,心中却多了一份惕励。
诸儿容貌,与洛神无二,恐两军阵前难以立威,故每每征战,都以一副鬼面具示人。但他战神的名号却是凭着本事在疆场上一步步厮杀出来的。射箭投壶,是诸儿教我,他的能耐我当然清楚。至于酒量,诸儿自小嗜酒,更是千杯不醉。如今他肯在纪鲁两国的国君面前示弱,应是已谋定对手,使出的骄兵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