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钺先是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天气,没有淋着也好,渐渐的又溢出一丝失落来。风雨连天,裴钺在城楼下默立片刻,打算离开,忽闻林内传来一声极细的咳声,咳声被雨沫子冲刷的微不可闻,但裴钺耳力极好,常年行军打仗对声音又格外敏锐,他眉峰一凛,连忙抬步往内寻去。

来到上回相遇的石径,一道纤瘦单薄的俏影渐渐从树木后露出来。

她穿着一件素衫,抱着棕色的包袱瑟缩地躲在树木后,乌溜溜的眼珠藏在长长的鸦羽下,身后是被雨打湿的娇花,高森的林木,还有交织成曲儿的雨滴声,所有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衬。

仿佛听到脚步声,她抬起眼,那双娇嗔的眸子跟春花秋水般,瞬间鲜活过来,没有一丝孤零零被冷落的窘迫,也没有半分苦等难熬的埋怨,眼尾往上一挑,细碎的光芒溢出来,欢快地朝他挥手。

裴钺将她迎入玄武门两侧的值房。

刘奎早已将人清出去,不大不小的砖房内只剩二人。

烛火摇曳,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不知裴钺打哪弄来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舒筠,舒筠接过来将面颊和身上的雨水擦净,她躲得那处恰恰遮掩出她的身形,只裙摆和额尖沾了些水珠,

很快刘奎提了一玻璃罩进来,将灯罩好,又奉了一手炉给裴钺,裴钺顺势递给舒筠,舒筠接在手里道了谢,抱在腹中,冻僵的手指慢慢有了些知觉。

二人当中隔着一张小桌,舒筠坐着将将好,可这样简陋的茶几,于裴钺这样的高大男子来说,便有些不衬,他挺拔的身影像山一般无形给人压力。

“雨天,你等在这里作甚?”

裴钺眼神如静水,没有深不可测,也没有情绪翻腾,平静到仿佛可轻而易举纳进任何波澜,这样的人让人不自觉生出几分信赖。

舒筠抱了抱手炉,很不好意思。

裴钺出现的前一刻,她已打定主意放弃,准备等雨停便回去。

她权衡过了,他若当真为难,昨日便揪着不放了,他既然没打算纠缠,那方绣帕必定已处置妥当,她若再提,便是多此一举,反而将自己与对方陷入尴尬的境地。

可现在,裴钺出现了。

舒筠想到一个借口,“昨日您走得匆忙,我想致谢都来不及,今日无事,索性在这里等一等,万一遇着您了也好亲自道个谢,不成想下雨了。”

她起身朝他郑重施了一礼,嘴里说着“道谢”,心里默默道歉,为上回冒犯他赔不是。

无论如何,那桩事在她这里,已经结束。

裴钺眼皮压了一压,“客气了。”擒起案上的茶盏喝茶。

场面寂静下来。

外头雨势渐大,一时半会是走不了,舒筠捂了捂发饿的肚皮,“您用晚膳了吗?”

“不曾。”裴钺抬眼看向她,小姑娘鬓角的发梢还沾了些湿气,贴着面颊,略有几分凌乱,即便是凌乱,亦是美的,

“你饿了?”

若饿了便着人传膳。

舒筠闻言连忙从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打开里面是两个白面炊饼,上头蘸着些葱花与芝麻,隐约竟也有几分香气,裴钺疑惑地看着她,却见她将炊饼递了过来,

“吃个饼子垫垫肚子吧。”

她眼神极亮,一片赤城。

水汪汪的眼,潺潺而动,轻易便可夺了人的心神。

裴钺这辈子养尊处优,又是当朝天子,哪怕在军营最苦的时候,吃得也不会比眼前这个饼子差,他却看得出来,舒筠十分珍视这个饼子,

将自己珍视的东西捧给他...

裴钺捡起其中一个,“你也吃。”

舒筠毫不犹豫抱着剩下那个饼子小口地啃,她的动作急而不乱,仿佛是饿坏了。

裴钺被她带动,也咬了一口,竟闻到一丝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香馥,这饼子犹有温度,可见她用身子暖着的,裴钺牙关忽然一顿,神色略有几分不自在。

眼神瞥向对面的姑娘,那张红艳艳的樱桃小嘴,一开一合正啃着饼子,甚至那光滑鲜嫩的唇膜上还沾了些芝麻,他想起那夜这张小嘴精准无误地朝他压来。

她当时醉得糊里糊涂,怕是忘了这茬。

裴钺许久不曾吃这样的粗食,竟觉得不错,“你这饼子是哪里来的?”

“我偷来的....”话落,意识到失言,舒筠满嘴饼屑眼巴巴望着裴钺,生出几分窘迫,“我...我不是故意的...”

昨日临川王世子裴彦生对她示好,惹了几位姑娘嫉妒,今日那些姑娘在午膳时故意撞摔了她的食盒,害她没吃饱,淑月公主隔岸观火并不管她,她昨夜又睡得不好,午后又饿又累,撑不住打起瞌睡,被那些人揪出来,夫子罚她去外头醒一醒,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待人散了,她心中失落不想回咸安宫,便干脆在茶水间偷了两个饼子,来寻裴钺。

裴钺注意到她眼下有片乌青,眼眶红彤彤的,似绵绵可怜的小兔子。

“怎么会偷东西?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昨夜孤零零地被人扔在此处,今日又饿着肚子偷个饼子充饥,既然是伴读,必定有人庇护,可偏生没人庇护她。

裴钺眼神沉了几分,他本在后宫浸润长大,怎能不知后宫深浅,这样一个生得如花似玉,又毫无城府的姑娘,最容易被人盯上,被人欺辱。

舒筠并不想提这些糟心事,也不想说出来惹人可怜,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便将包裹里的课本拿出来,

“哪里,您想岔了。”

“对了,今日夫子交待一些课业,说是完不成明日便要打板子,可这算筹题,我压根不会,您能教我吗?”

她把夫子发下来的课帖递过去,裴钺接了过来,借着并不敞亮的灯色瞅了一眼,便皱起眉头。

这课帖有两面,正面写了一道策论,让学生答出历代水患治理的得失,另一面写着一道算筹题,乍然一瞧,没什么不对,算筹题实用,策论是科考科目,就更有必要了。

只是夫子教书,讲究因材施教,这两道题适合男子,却不适合深闺里的姑娘,倒不是说姑娘无用,即便真要教,也得一步一步来,而不是陡然扔一些难啃的骨头,反而令姑娘望而生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