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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阡南。

阡云山大营。

军营建在山间一片缓坡,林木稀疏、视野开阔,远望四周是黑黢黢的群山。夜色里营帐排布错落,如同无数沉默蛰伏的野兽。营地四周燃着火把,来往兵士有条不紊地巡逻,身上皆透着淡淡血气。

夜风料峭、山地寒冷,守门兵士身上皆已蒙了一层寒霜。不多时就见有人打马从林中来,到了营门翻身下马、出示令牌,停也未停就匆匆往里去了。

那马已经精疲力竭、浑身挂满细碎冰霜,显然是星夜兼程的缘故,自被兵士牵去照料。入营之人同样满身冰碴,却并未停下休整,而是步伐无声,穿过外层营帐一路往里,进了正中不大不小的一顶营帐。

帐里灯烛大亮,有一人坐在案后,正在专心致志看着军报。

已经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帐中却只燃着最低限度的火炭,那人身穿黑衣,单薄衣料裹着精悍修长的身体,好似对寒冷没有半点感觉。满身寒霜的人进来便行了一礼,恭敬道:“殿下。”

“回来了。”案后的青年并没抬头,声音低沉柔和,“直接说吧。”

“宫宴当日帝师见了雍帝,由聂将军送回府,路遇北原王谈话。半夜有个红衣人进府,进了帝师卧房。”下属递上密报,“如今京中盛传北原王瞻仰帝师风采,意图亲近结交。”

那人接了密报,翻了一翻,下属垂头看着地面,思及密报里那些细节,只觉得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

许久才听青年心平气和道:“说说你是如何做的。”

“是。”下属闻言汇报道,“北原王心存不轨,看在其身份,属下按殿下吩咐,已略施惩治。刑部调了一件棘手卷宗到罗大人案头,令其脱不开身。另给聂氏女眷递了赏花宴的帖子,便于她们为聂将军相看闺秀。礼部那边如今正议盟约,属下不敢动作,只暗中使些绊子。”

“你漏了一处。”

下属心中一凛,立刻道:“殿下吩咐。”

“帝师府上老虎每十日放风一次,届时往它食物里下些迷药,教它不要乱跑。”

“是。”下属记下,又问,“不知药用多大剂量?”

“死不了,也动弹不了的剂量。”

下属领命而去,萧珣又将那密报翻了一翻,这才搁在一边,继续批注军报。

帐内燃着数十烛灯,光线通明大亮,映出青年已然长成的身材与面容。从军中最底层的小兵做起,实打实征战杀敌,激烈时一日中甚至要交锋见血六七次,如今不过半年,他已又抽条长高数寸,身体精悍坚实,俊美五官越发深邃,蒙上了一层淡淡血气。

青年仿佛已经彻底蜕变为一架饮血的兵器,然而此时此刻夜深人静,他坐在灯下垂头阅读,竟然腰背挺直、风度极好,面容沉静专注,那点血气便被一种浑然天成的矜贵优雅压了下去。

仿佛是依照了什么人的教诲,天长日久下来,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萧珣将手中军报一一看完,给其中几份做了标注,这才道:“来人。”

有人进来接了军报,萧珣问:“主帐那边如何?”

“主帐诸位将军还在争论如何给您论功行赏。”来人禀报道,“殿下计擒南阳王,招降两万南阳军,乃是头功一件,按理应升左尉,高将军却觉得您资历太轻,难以服众。”

“告诉高将军。”萧珣指节在案上叩了叩,“南阳王自立为国,手底那两万人乃是罪地里搜罗出来的乌合之众,罪人后代、流放囚犯与无经验的乡兵占八成。如今军中急需打制改良的铁器藤甲,这些人上不得战场,却可充当劳力。孤不要封赏,只愿替将军训练这两万民。”

“是。如今只有殿下掌握改制方法,这样一来,两万兵必要入您麾下。”来人记下,又迟疑道,“只是若他们当真不擅作战……”

“这些人熟知丛林山地地形,民风纯朴剽悍,虽无作战经验,却比吃空饷的兵油子更堪大用。”萧珣道,“日后还可屯田务农,将粮饷也解决了。”

“怪不得您力排众议,提出攻下南阳郡。”下属眼睛一亮。

“不仅如此。”萧珣目光投向一旁地图,声音平淡,“阡南有军三十万,民二十万。二十万中青壮劳力又有五万。明年春天,这些人马孤都要了。”

他语气十分平和,仿佛在阐述某种天经地义的事实。下属心中震动,深深俯首:“殿下必能事成。”

他是少数跟太子从盛京到阡南之人,看着眼前人战场搏杀、以少胜多、脚踏鲜血积累军功,一日日变成如今这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令人无法揣测想法。

然而他曾跟随在太子身边,知道这人只将一颗心系在盛京那位病弱之人身上。如今这些被层层压抑的情感,最终会变成什么样……令人不敢设想。

见萧珣处理完军务,下属这才道:“此刻到时间了,可要请无名老先生过来?”

萧珣颔首:“请过来吧。”

下属领命,不多时便引进来一人。

进来的人身穿一件乌黑斗篷,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兜帽压低看不清面容,浑身散发出一股阴森诡异之气,下属动作十分小心,神色恭敬,却与他保持一定距离,浑身都如临大敌绷紧,萧珣却并未露出异色,只道:“今日也有劳阁下。”

那黑袍人性情似乎倨傲古怪,闻言不答话也不动,在一旁坐了。萧珣动手为自己解了上衣,露出上半身密密麻麻缠满的白布,灯下只见他腰侧纱布厚厚一层,已然浸透了暗黑色的血液,看上去颇为不祥。

他竟然是带伤坐在这里的。

烛灯明亮,萧珣将身上纱布一层层解开,手臂上的肌肉线条随之动转,呈现出流畅的弧度。解到最后一层黏在皮肤上的纱布,他面不改色地将其揭除,露出一块足有男子手掌大的、血肉模糊的黑紫色伤口,竟然是整块皮肉都被剜空了。

黑袍人见了也不废话,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对着伤口直接洒下。那是无数黑色针尖大小、似粉似虫之物,碰到血肉竟似活了起来,发出轻微嘶嘶声不断在伤口之中蠕动。萧珣脸色一瞬变得苍白,手臂肌肉鼓起,额上冒出冷汗,身体却一动不动,忍耐着垂眼看向别处。

等到那些东西终于安静下来,覆盖住伤口再也不动,萧珣终于慢慢吐出一口气,想要开口说话,却身子一晃险些向旁倒去。下属连忙出手想要搀扶:“殿下!”

“没事。”

萧珣不等他出手便已坐稳,取过白布慢慢重新为自己缠上。每一次碰到那片诡异伤口,他面色便会更白一分,却始终一声不吭。

黑袍人看着他披好了衣服,从进帐到现在终于开口,声音苍老嘶哑:“这蛊性烈,百倍于当初剜肉之痛,殿下不愧人中龙凤,乃是老夫所见试蛊者中心性坚忍之最。”

“……阁下谬赞,孤不过是心有所求。”

萧珣回答他,声音已经十分虚弱沙哑:“今日孤另有一事想请教。”

“殿下问便是。”

下属会意退了出去,萧珣这才问道:“敢问阁下,北原雪毒如何解?”

黑袍人闻言发出一声怪笑道:“若是世上任何人来问,不能解。若是殿下问,老夫愿意相告,却不能平白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