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更有不少文人举子郁郁寡欢,甚至有人为此一蹶不振、失意买醉,只因从此再无请教司书学问的机会,一时被传为谐事。

而被天下文人眼红嫉妒的萧珣,此刻在东宫穿戴整齐、正襟危坐,等待宁宜真的到来。

比起讲授具体学问,帝师职责所在乃是培养太子心性、辅佐帝王之术,并不需要定时入直。由于萧玄雍终于流出一点态度,萧珣如今已经有了云章阁安排的太子侍读和侍书进行开蒙。

因此圣旨颁布数日,二人还未曾见面,今日才是第一次。

萧珣坐在殿内,身穿隆重的太子袍服,极力压抑心中种种复杂情绪,不多时终于等到宫人来报:“帝师大人来了。”

随着他的话,一袭白影缓缓步入殿内。

如今正是早春,气候乍暖还寒,走进来的人依旧穿着厚厚披风,黑发披散在身后,只露出一张雪白秀丽的脸。跟着他的下人留在门外,只有他一人缓步走进,脸上还是那副平静的神情,让人摸不透心中的想法。

而后只见他在殿内环视一圈,开口道:“拿些灯来点上。”

没人料到他第一句竟然不是见礼,也不是以帝师身份训诫,然而此时还在东宫里侍候的宫人都已经是萧珣选过的,当下就十分机灵地拿来灯烛,依照宁宜真所言摆在书案附近,将书案映照得格外清晰明亮。萧珣在他进殿后便已起身,等他走过来便乖乖见礼,见状神情疑惑:“敢问帝师,白日为何要点灯?”

“昏暗处读书伤眼。”

数日不见,少年已经面颊饱满、肌肤红润,显然是境况好转。宁宜真在书案边站定,将手炉放下,取了他的课业开始翻:“此后你无论在哪里念书写字,都要保证灯烛明亮。如果没有条件,还可以拿铜镜来反光。此外,忌夜读,忌晚睡。”

“……”萧珣看着他与自己只隔一张书案的距离,默默记下他的话。

与他所设想的一切情况都不同,没有任何对前事的提及,甚至没有场面寒暄,对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开始实行帝师职责,甫一上任,第一件事竟然是教他如何学习用眼。而后更令他惊疑的是,宁宜真合上了他的课业,竟然告诉他,此后不必在文儒经典上过于用心,而是要学习天文地理、军阵舆图,乃至农田水利、骨骼经脉等等杂七杂八的学问:“经学为轻,技学为重。”

萧珣就算是个傻子,此时也该知道对方是真心为自己好了,一时却更警惕疑惑,摒退了下人,终于皱着眉问出来:“……你有什么目的?”

他此前想过无数可能此人想玩弄权术,培养他做傀儡皇帝,日后自己摄政;又或者将他拿捏在手心取乐,揉圆捏扁,最后作为给朝堂上某方势力的投名状……

但无论如何,都绝不会是这种……认真的教法。

“不装乖了?”宁宜真察觉到少年尖锐的视线,神情却纹丝不动,慢慢把披风解下来,并不接他的话,“那就给我讲讲,你如何看待如今的盛朝。”

“……”萧珣呼吸一滞,许久才不甘心地收回视线,暂且老实下来,乖乖回答了他的问题。

这人刀枪不进、滴水不漏,问什么都不会答,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才能有所进展。萧珣勉强按捺心中的敌意与恶意,一一与他对答,只想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与此同时闻见美人身上的香气,不知为何总是回忆起那日所偷窥到的画面,眼神不由自主往宁宜真肩颈处瞟去好几次,却只见他漆黑的长发,和隐约一点白腻的脖颈。

就这样一心二用,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到了用膳的时候,来的竟然是御膳房的宫人:“陛下给帝师大人和太子殿下赐菜。”

外头宫人鱼贯而入,各色食盒在小几上摆了满满当当,内中全是极为清淡精细的菜色,叫人一看便知是为了什么人精心准备。萧珣看着那些御膳许久不语,再抬头时神色又恢复了十足冷意,嘲讽道:“天子近臣,百年一人,帝师大人果然受父皇宠爱,东宫膳食实在是委屈了。”

少年像个刺猬,一受刺激就会竖起尖刺,宁宜真扫了一眼菜色,平静地给他夹了一筷:“殿下,食不言。”

“……”萧珣瞳孔竖起,如果是狼崽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盯着自己面前的食碟,握着筷子的手迟迟不动,却见宁宜真已经自顾吃了起来,一时不由得被吸引了目光。

美人姿态淡静,垂着眼睛慢条斯理用膳,一举一动都是可堪入画的优美。萧珣看着他细白手指握着瓷勺在小盏里一撇,盛起汤往唇瓣里送,只觉得一阵说不上来的烦躁,仿佛是身体内部莫名发热,又好像是坐惯了的座椅上忽然生出什么东西,硌得他坐立难安。

明明是是天下人追捧探究的对象,是自己冷血的生父最爱重之人,此刻却就这么坐在他对面,一举一动都只有他才能窥见……

还给他讲课,给他夹了菜。

不,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萧珣自己在这里神思不属,对面宁宜真已经简单用完一餐,叫来太子侍读,细细问过了萧珣接下来一月的功课安排,这才起身离开,临走前道:“下月初六,还请殿下过府,行拜师礼。”

去他府上……!!

萧珣瞳孔缩紧,捏着筷子坐在原地,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

……

四月初六,帝师府上。

因宁宜真身体不好,仪式一切从简,更是从宫中换到府中,仅有雍帝内侍、东宫中人及云章阁数位官员参加。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宁宜真几位至交也在当日到府,乃是丞相之子季清辞、刑院罗执徐及小将军聂飞云,替宁宜真宴迎来客。

焚香以敬,净手净面,朱砂开智。几道拜师仪式完成,众目睽睽之下,萧珣端正下拜,一双黑眼睛神采奕奕:“先生请受孤一拜。”

“殿下请起。”

供桌上青烟袅袅冲天,宁宜真搁下手中朱砂笔,虚扶起少年,至此礼成。

按照本朝旧例,此时按说应该有一段耳提面命,或是诸如修身平天下之类的训诫,偏偏这位帝师身子不好,仪式上只是多站了一会就拿袖子掩着脸闷咳了好几声。观礼的官员见状都伸长了脖子十分担忧,聂飞云见状便出来打圆场:“恭喜太子殿下拜师,如今礼成,各位不如移步前厅吃一杯酒?”

“多谢小将军相留,只是奴婢须得先回宫复命了。”萧玄雍身边内侍笑吟吟道,“也容奴婢多嘴一句,太子殿下莫要误了回宫的时辰。”

“自然,多谢公公提点。”刚刚拜师的萧珣难掩兴奋,一张脸红扑扑的,“孤第一次造访先生府上,十分想瞻仰朝中几位大人曾提及的藏书阁,还想向先生请教这一月的课业……而后一定赶回,必不会忘了时间的。”

宁宜真闻不惯仪式上的柱香,正有些晕沉难受,让徐全领着萧珣及东宫侍卫去了藏书阁,自己和聂飞云几人一同带云章阁诸官去吃酒迎送。徐全将萧珣送到,提点了藏书阁规矩便走。

然而萧珣恭恭敬敬送走了老仆,转头却对侍卫道:“在这里等着。”

如今他早已有忠心侍卫,对方当即垂首应诺:“是。”

苍阑山十年,让他所学的、所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不入流的手段。萧珣轻车熟路,循着来路摸回小厅,动作悄无声息,边走边回忆入府时众人的闲谈,试图找到宁宜真的书房。

他还是不信,这个人对自己竟没有半点别的用心。

然而就在此时,对面拐角处传来脚步声,按说这时间众人应当都在花厅吃酒,萧珣一时间避无可避,转头便无声闪入旁边一间房,躲到了竹丝屏风后。

等他站定了才发觉异样,这间房内素淡雅致,有一股好闻幽香,陈设透着古意,似乎是什么人的卧房。

而下一刻,便有两人进了屋内,一个含笑声音响起:“已经见过无数回了,还是觉得新鲜,这药竟还要定时喝。”

另一人没有说话,只是脚步声不同,萧珣却已经分辨出来,说话的那个是方才观礼人中一个叫季清辞的,与宁宜真颇有私交;另一个则就是宁宜真。他心脏一阵急跳,透过屏风上的竹丝细细看去,只见美人已经坐到榻边,显然精力不济,季清辞则端着药碗,吹凉了才端给他,十分尽心地服侍他喝了。

而后他似乎是闲聊一般,对榻上的美人开口:“没问题么?打发太子殿下去藏书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