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迟被骂得狗血喷头,却一声不吭,扶起被季怀真掀翻的桌案,又仔细收起两张地图,一张摊在桌上,一张卷吧卷吧,朝那大动肝火的人递过去。

这人为什么这样生气?

只要一想到其中可能,燕迟就心如擂鼓,即将赴死的恐惧遗憾随之抛在脑后,这一刻他心里眼里又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他话中带着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期待,试探道:“……你不用担心,我虽然不能陪你去敕勒川,但是行进地图我给你画好了,可借宿的村庄我也给你标注出来,这里有我的人,不会出卖你的。你……不用担心我。”

燕迟小心翼翼,百转千回地将季怀真一看,心想,他就算计他这一次。

季怀真怒气冲冲,劈手抢过地图,简直想当成棒槌照燕迟这榆木脑袋上来两下。

都什么时候了,还地图,小命都要没了!

可被燕迟拿那样渴望忐忑的目光一瞧,季怀真又什么脾气都发不出了,他的心似是被人一揉,又一揉,充满股酸涩怪异。

这陌生滋味真是叫人害怕,季怀真瞪着燕迟,嘴巴微张,似有说话的冲动,这冲动叫他胆怯,因为他知道有东西不受他控制,心里一满,就要从嘴巴溢出,从眼中溢出,争先恐后地涌向燕迟。

可惜季大人临阵脱逃,错失良机,最终选择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来应对冷嘲热讽。

他嘴巴一张,皮笑肉不笑道:“谁担心你了,少自作多情。你的人认识你,又不认识我,你不跟着,谁搭理我?”

燕迟一怔,似是泄了一股气。

季怀真奇怪这小子怎么突然肩膀就塌下去了。

一阵令人不安又心虚的沉默后,只听燕迟平静道:“你从大齐皇帝那里领来的诏书上有枚狼牙吊坠,那东西是我的,你可以此为信物。”

季怀真胡搅蛮缠,冷哼道:“你们草原上最不缺狼,狼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的手下不见到你人,又怎会相信?”

燕迟背过身去,许久过后,低声道:“是稀罕东西,一头狼一生只有一个配偶,我们夷戎人定亲时都送狼牙,我父王没送过我娘这东西,所以我的一早就备好了。”

季怀真霎时间就说不出话了,突然就想起路小佳知道自己说错话叫白雪伤心后,那追悔莫及的一巴掌。

第39章

一听燕迟这样讲,他的心登时又被一揉,后悔起来。

可他不愿细想是后悔什么,是后悔不该口不择言说这东西不稀罕,还是后悔在燕迟面前漏了怯。

他要死便去死,自己多哪门子嘴?

况且这狼牙本就是给陆拾遗的,他季怀真难道还要去为别人的破烂东西送死不成?

季怀真看着燕迟,认真道:“这次不比上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留下来的。”

燕迟道:“我知道,你不用说那么多遍。”

季怀真冷冷盯着他的背影瞧,拂袖而去。

片刻后,隔壁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路小佳和烧饼被季怀真这恶霸赶出来,惨兮兮地在燕迟屋中打地铺。天快亮的时候,路小佳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间见燕迟合衣坐在床上,不知是没睡,还是醒了。

他伸手给烧饼掖被子,大着舌头道:“燕迟兄,你和陆大人真不是一般人,都要生离死别了,还有心情吵架。要我说你现在就该冲去隔壁,门一踹,人一搂,床一上,让陆大人在苍梧山脚下等你一等,皆大欢喜。按你的功夫,定能全身而退。”

这不着边际的道士又在满嘴胡咧咧。

路小佳撒完尿,躺下刚要闭眼,就听燕迟道:“可否请道长算上一卦?”

“算什么?”

“算这些跟着我的人能否活下来。”

路小佳躺着没动,闭眼道:“我不算,燕迟兄,人各有命,我看你还是看开些好,尽人事听天命,有时是死是活,全在一念之间里。况且乱世之中难有安身处,这事问不着老天爷,要问就得问坐在龙椅上的那位。”

黑暗中,燕迟又问道:“那可否替我算一算姻缘……”

路小佳心想,这个倒是可以算,正要翻身而起,却听燕迟又道:“算了。”

再一看,燕迟已经翻身躺下,任凭路小佳怎么撺掇,都不肯再吭声。

一夜过去,当真如燕迟所说开始下雪,老天爷又悲悯了一把,赋予了这些悲壮赴死的人额外两三日的性命。燕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带棚的马车,托路小佳把巧敏的妻子也送去苍梧山脚下的村寨中。

巧敏夫妻二人依依惜别,他抚摸着妻子的发顶,又把人搂在怀里狠狠一抱。

路小佳拿胳膊肘捣了捣一旁站着的燕迟,朝马车那边看:“都要走了,你不跟陆大人说些什么?”

燕迟不吭声,顺着路小佳的视线看去,冷不丁与坐在车中朝这边看的季怀真四目相对。季怀真冷眼相看,眼中尽是漠然,把车窗一放,似乎再多看一眼都是白费功夫。燕迟还没咽气,在他眼中就先成了一个死人。

见此情形,燕迟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路小佳叹口气,把巧敏妻子扶上车,又提着烧饼的领子往里一丢。

“燕迟兄,望日后还有相会的一天。”路小佳郑重其事,朝燕迟一拱手,继而钻进马车。

两匹马打着响鼻,八只蹄子踏在雪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巧敏害怕下雪天马脚打滑,亲自拿布包在马蹄上。车轮一转,就带着他们远去了。

季怀真忍不住回头去看, 恰好此时路小佳坐过来,他便转移注意力地搭话:“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路小佳添油加醋道:“燕迟兄都哭了,说他舍不得陆大人,让陆大人在苍梧山等一等他,他生是陆大人的人,死是陆大人的鬼,说就要你陆拾遗做他们夷戎的驸马爷。”

季怀真:“……”

他正要骂人,外面却传来一两声呼喊:“等一等!停一下!”

是燕迟追了上来!

那马被车夫猛地一勒,顿时嘶鸣不已,季怀真的心跟着一跳,几乎忍不住立刻下车的冲动。然而就在这时,却听燕迟又道:“路道长,路道长等一等!”

季怀真登时面色沉下,不悦地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