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岁,咱们老百姓安安分分,没少纳过一文钱、少服过一日徭役,到了荒年,饿得两眼发黑,死的死,病的病,皇帝不管,官府不管,还要打杀人,骂我们流寇。唯有寨主,咱们想方设法要弄死他和他手下,他不但放咱们一马,还开了条活路,新安百姓永远感激他。”

两人一路逛一路说,途中经过范氏家宅,范氏邀裴花朝进去歇脚,才进门,堂屋处一把老迈声音道:“哎呀,倒脱靴!”

倒脱靴乃是围棋棋形之一,裴花朝一听这词便不由自主缓下脚步,循声望去。

堂屋内,一老翁与一年轻男子对坐奕棋,那男子相貌斯文俊美,正是白禹。

五一: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裴花朝随范氏进了堂屋,与白禹及老者叙礼。大家分宾主而坐,聊起来,裴花朝方才知道白禹这阵子客居新安,戡查潜龙江支流,为是范氏公公亦雅好奕棋,老少两人一拍即合,闲时便聚头对奕。

那范氏公公下棋兴头火热,三言两言便扯到棋局,白禹和裴花朝亦是此道同好,不约而同凝注棋秤研究局势,范氏边笑边摇头,准备茶果去了。

彼时范氏公公在秤上一度居于上风,不料白禹使了个倒脱靴势,一下反败为胜,范氏公公对棋秤伸指比划几下,抚须叹道:“白津丞果然厉害,这下难倒老夫了。”

他抬头无心一瞥,见裴花朝望向秤上眸光晶亮,似兴味十足,因问道:“小娘子于这困局可有解法?”

裴花朝不好在外人前随意出头逞巧,微笑不语,白禹道:“我曾拜在裴娘子父亲裴舍人门下学棋,老师棋品绝顶,虎父无犬女,裴娘子棋力亦不弱。”

这是出于礼数恭维了,裴花朝忖道。她出入白家拜访曾夫人,和白禹打过照面,顶多问安,便无别的交集,自己棋力高低焉能为他所知?

她便还以客套,“白津丞谬赞了。”

白禹若有所思,微微一笑,“裴娘子自幼天资过人,我亲身领教过。”他行止端方,总是礼数充足得疏离,此刻一笑,难得流露些许亲近。

范氏公公听说,极力撺掇裴花朝出手,她却不过,便挪了坐次,同白禹对奕。

棋秤上黑子白子缠斗许久,最终裴花朝险胜白禹半子。

白禹笑道:“裴娘子果然高明。”

“好!好!”范氏公公把大腿拍了又拍,连声赞叹。他对着棋局指手划脚,品味良久,直至心满意足了,方才觉出尿急快憋不住,连忙告了罪急奔茅厕。

屋内剩下裴花朝与白禹两人相对,孤男寡女有些尴尬,裴花朝为解围,亦是好奇,因问道:“白津丞,适才你说领教过我天资,可是家父曾对你提及我?”

白禹见问,迟了一息工夫,答道:“不但老师夸奖过裴娘子天份,并且在京城,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裴花朝微偏头,白禹貌美,她若见过,该当有一两分印象才是。

白禹声音似乎低了低,“彼时裴娘子年幼,莫怪不记得,老师曾让裴娘子与我们一干学生对局。”

一句话提醒裴花朝,某年她祖母进道观祈福,留她在家,父亲怕她独个儿闺中无聊,便让她与他门下学生对奕。祖母归家知晓,大发雷霆。

父亲陪笑道:“母亲息怒,六娘尚幼小,儿子那些学生亦是小童,大者不过十四五岁……”

“男女七岁不同席,何况大家闺秀,轻易抛头露面见外男,损辱家风。”

裴花朝连带受到祖母训斥,向来受老人家疼爱的她彼时直如大难临头,如今却巴不得回到那时节,纵然挨骂难受,起码祖母与父亲两位至亲还在身旁。

“确实忘了……”她动手收拾棋子,也收拾心底怅惘。白禹亦帮忙,两下手忙,忙中有错,一个凑巧,他指尖按在裴花朝手背上。

裴花朝愕然,白禹急急挪开手,这时门口处传来男声:“你在这儿。”

东阳擎海昂首阔步走进屋内,瞥了白禹一眼。

五二:对你却是有意

白禹离座向东阳擎海叙礼,东阳擎海与他寒喧几句,便走向裴花朝,揽住她肩头。

裴花朝奇道:“怎地知道我在这儿?”

东阳擎海将下巴往窗外抄,一班亲随守在院心当地,其中几人是他派下贴身护卫裴花朝。

“他们吹哨子与我互通消息。”他扫了案上棋秤一眼,笑道:“你沉迷棋局,没听见。”

裴花朝见他言笑朗朗,该当不曾瞧见适才白禹触碰,暗自庆幸少生一场是非。

是夜,两人下榻在当地官舍,寝前裴花朝对镜拆解发髻,东阳擎海走来,取过妆台上钿头云篦在她身后坐下,替她梳头。

她望向镜里那粗豪汉子,犹记头一回他用惯使刀剑的大手拿起小小梳子,一下一下替她仔细篦理长发,她直如目睹狮子挥动利爪编织花环这般,怔愣好一会儿。

原当他心血来潮生出花样温存,过几天便厌烦,不意他逐日做来,成了吃饭睡觉一般例行日常。

汉子梳罢头发,低身搂住她腰肢,将下巴枕在她肩上。两人脸庞相贴,身躯相依,镜中四目交投,曾几何时,他眸中燎灼能炙得她从身子深处隐约发热,然而……

裴花朝垂下浓睫,要自己记住两人乃是姘居干系,露水姻缘。

东阳擎海对镜审视怀中佳人,娇嫩年华,雪肤花貌,浑身灵秀脱俗。

“我的花儿真美。”低笑声中,他亲吻她秀颈。

起先他对她丰神清雅感到新奇,及至体会这娇人心性倔烈透亮,日益惊奇世间有这么一个女子,不问便知他志向,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可在他心上。

裴花朝听出他话中赤诚称许,饶是存心提防,到底心颤耳热,不由自主嫣然一笑。

不想东阳擎海接着说道:“怪道白禹对你有意思。”

裴花朝眼皮一跳,在镜中与东阳擎海对视,她蓦地明白,这汉子其实瞧见自己与白禹触手那幕。

“寨主,白津丞是无意的。”她涩声分辩。

东阳擎海将她搂紧,意似安抚,“我知道,因此并未发作。”继而话锋一转:“他碰你虽属无意,对你却是有意。”

那时他走进县丞家院子,抬眼见屋中裴花朝与白禹隔案而坐,两人都丽高雅,如同瑶花玉树相映,把周遭无华斗室都渲染生辉。

他乍看长方窗框内两人相对,只觉画面犹似裱框名画,赏心悦目,再定睛一看白禹说话神情,状似平常,但同是男人,他直觉有猫腻。

他的花儿倒是无知无觉,听了白禹言语,微微偏头面露疑惑,小模样儿正经八百,憨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