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夜接着道:“你提起那位故妹夫,却遮遮掩掩,连他姓甚名谁、在朝中任何官职都语焉不详,因为苏洛玉从未嫁过什么曹姓书生,被休更是子虚乌有。从头到尾,她只嫁过一个人,便是你。”
顿了顿:“你们是假兄妹,真夫妻。”
庾县尉道:“苏廷远,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为何冒充苏家大郎?真正的苏大郎何在?”
苏廷远揪着袍摆不吭声,半晌方道:“不错,我与苏洛玉是夫妻,八年前我与她举家从蜀中迁往建业,我们主仆四人乘小舟先出发,妻兄与其余仆役乘大船后行,未料夜半在江心遭遇风浪,船只沉没,妻兄葬身鱼腹。
“我是苏家赘婿,出身孤贫,操持苏家买卖名不正言不顺,便与阿玉商量,顶替妻兄身份,在建业落脚。”
庾县尉看向梁夜:“这说法倒也合乎情理。”
“你不可能是苏家赘婿,”梁夜道,“从蜀中到建业,要查验过所。你到建业后,官府又因沉船之事来询问过,若冒用苏大郎过所,反而有可能节外生枝。而且“廷远”两字化自你本名“延远”,苏大郎若恰好叫这名字,未免太巧,可见苏廷远是你本名。
“你之所以姓苏,只有三种可能。其一,你本来就姓苏,同姓不婚,老家主不可能嫁女。其二,你是苏家养子,便与苏洛玉是义兄妹,老家主也不可能嫁女。其三,你是苏家家奴,主人赐你姓苏,老家主或许赏识你,帮你脱了奴籍,但实际上你仍是苏家奴仆,主人肯定容不得你觊觎爱女。”
顿了顿:“若是第一种可能,同姓不婚,你不会娶,苏洛玉亦不会嫁。若是第二种,身为义子,身份光明正大,自会得到栽培重用,不必娶苏洛玉,所以只剩下第三种,你是苏家家奴,因受主人恩赏,脱去奴籍,但事实上仍是家奴。”
“我不是奴仆!我不是!”苏廷远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咬牙切齿,赤红着眼睛,脖颈上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吼道。
若众人本来还有一丝怀疑,见他这副模样,便知梁夜说的千真万确。
庾县尉沉吟道:“但苏家是名商巨贾,总有人知道苏廷远不是苏大郎……”
梁夜道:“其一,苏家根基在蜀中,距建业数千里,建业少有了解苏家底细的人。其二,苏老家主在世时,苏家买卖把持在他手上,苏大郎没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且苏大郎应当不是苏老家主亲生,可能是为了承继血脉从族中过继的养子,可能过继的时间不长。”
苏廷远像看妖怪一样看着梁夜,脱口而出:“你如何知道?”
梁夜:“苏洛玉弥留之际,神思恍惚,却只唤父亲,只字不提兄长,可见她心里并未将其视作亲人,兄妹之间感情不深。否则,得知枕边人为了处心积虑谋夺家产,害死她父兄,她不会只念着父亲。”
苏廷远怔了许久,仰天大笑:“那死老魅,情愿把家业给那庸懦无能的废物,只因为他姓苏,有苏家的血脉!血脉!一个下贱的商贾,也讲什么血脉!”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看着梁夜,脸色出奇平静:“你怎么知道那死老魅和那废物是我杀的?”
梁夜淡淡地看着他:“苏老家主南下经商,与老总管一起身染时疫,客死异乡,症状却与苏洛玉死前相似,都是腹痛不止,呕吐腹泻,害死他们的并非疫病,而是……”
仵作冯十四接口:“是毒药,这是砒霜中毒的症状!”
梁夜点点头:“当时苏大郎和一些仆役也染上了所谓‘时疫’,但他们年轻力壮,挺了过来。
“贫道猜你也在染病的仆役之列,你很聪明,也很谨慎,若是急于求成,将苏大郎一并毒死,容易引起官府怀疑,若是仵作剖验尸首,便会发现他们的真正死因。
“苏老家主和老管事死后,苏大郎接管苏家买卖,李管事成为总管事,苏大郎如你所言,大约是个庸懦之人,也许颇为倚重你,李管事受你笼络和威胁,也为你所用。
“苏洛玉早已对你暗生情愫,父亲已死,与义兄不亲近,自然更加依赖你。只差最后一步,你便能将整个苏家收入囊中。
“你不但要除掉苏大郎,还要抹去你身为苏家家奴的屈辱经历。只要苏家的旧仆活着,你即便除掉苏大郎,也抹不去为奴的痕迹,娶苏洛玉更会惹来诸多闲话,所以他们只有死。
“你便开始处心积虑地谋划起来,首先是说服苏大郎,举家搬迁至江南。苏大郎身为养子继承家业,本就有些难以服众,说不定早有去意,以你的巧舌如簧,想必不难说服他。”
苏廷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与苏洛玉、李管事等人乘小舟先行,如何能让大船沉没?”
梁夜:“你并未乘小舟先行,出事时你在大船上。你躲在舱底,待夜深人静所有人熟睡,船泊于江中之时,凿穿船底,使船沉没,自己坐小舟离开。”
“船上这么多人,凿船这么大的动静,怎么会无人察觉?”苏廷远道。
“你事先在饭食中下了药,即便有人醒来,下舱底查看,你在暗,他在明,你也可以将人击伤、击杀,沉入江中,你选的地方水流湍急,尸身难以打捞,自然神不知鬼不觉。”
“整船的人都死了,只有我一个活下来,苏洛玉难道不会怀疑么?”苏廷远轻哂。
“苏洛玉是良善之人,又对你一往情深,只会庆幸你死里逃生,如何想得到心爱之人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鬼邪魔?”
梁夜顿了顿:“不过接下去的数年,她渐渐将你真面目看清,心中大约已经隐隐开始怀疑,只是不敢相信罢了。最后图穷匕见,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便滴水粒米不进,只一心求死。”
海潮想起苏洛玉临终前的话――
“苏洛玉不孝尊亲,这便是你的报应,到了泉下,你可有脸见父亲?”
这一个个字仿佛是从心口里挖出来的,每个字都沾着血。
“你怎么狠得下心……你这……”海潮一时竟不知有什么可以拿来比他,禽兽没有那么狠毒的心肠,畜生也没有那样恩将仇报。
苏廷远无动于衷,他的脸上没了表情,仿佛一张石雕的面具,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她又是什么好东西?”他嗤笑了一声,“一个无盐女,卑贱的商户女,以为嘘寒问暖,施点小恩小惠,我便会对她死心塌地?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要怪只怪她太蠢,他们都太蠢,无论哪个平头正脸的男子对他们小意温柔,他们都会上钩。”
他掀了掀眼皮,眼底一片冰冷的虚无:“都是她的错。即便她出身低贱,貌若无盐,我起初也不想杀她,就让她蠢着,蠢一辈子,又如何?我可以让她当这个夫人,即便她已身无分文,对我毫无用处,只要她乖乖地蠢着,我沈延远容得下她。”
他轻哂了一下:“可她偏偏不能安安生生地蠢下去,非要逼我动手。我图谋她,她又是什么好东西?难道她就对我无所图?她口口声声说只要我好,却不懂我的志向,妄想要我与她私奔,要我一辈子做个不名一文的贱民。”
“他们都一样,都想摆布我,连浣月那婢女,竟然也敢妄想与我长相厮守,”他笑得喘不过气,“我只是看她和苏洛玉一样蠢,才抽空与她玩玩罢了。”
他顿了顿,瞟了一眼地上的骸骨:“萧元真倒是与他们不一样,她比那两个蠢物精明些,但也更讨嫌,一边紧紧搂着她的钱不放,一边妄想做官夫人,她也不想想,她一双玉臂千人枕,怎么配!若她乖乖把钱拿出来,我也可以留她一命,让她做个妾,做个玩物,她倒还够格……”
海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现在,你还觉得自己没错?”
苏廷远眼中闪过一抹戾色:“我有何错?是他们对不起我在先!我出身吴兴沈氏,本该前途无量,父亲何辜,只是在吴王府上任过两年参军,便遭飞来横祸,世道何其不公!”
“世道不公,你不去找世道说理,”海潮义愤填膺,气得七窍几乎冒烟,“你不去找杀你全家的算账,你光去祸害对你好的女人!你可真行!”
她忍了忍,没忍住:“皇帝杀你全家,你有种就去找他!”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惊失色,程瀚麟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海……小师妹,慎言,慎言。”
海潮:“再慎言我就要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