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平静地告诉他:烨华,曾经被皇太后赐死的那名和宋平安有几分相像的侍卫,也是我派去的。
也就是说,她一开始就知道了宋平安的存在,而最早知道宋平安存在的人,除他自己以外,就是秦公公,秦宜。
平安醒了,但脑袋还是很沉重,就像被灌了铅般,不仅沉,还微微发胀酸疼。平安挣扎着起来,呻吟着去揉脑袋,耳边传来轻微的叮当声让他动作一顿,缓慢抬起头来,只见一位素衣雍容的老妇背窗而坐,手捧茶杯静静喝茶。
见平安看向自己,老妇人微微一笑,道:醒了?
平安戒备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老妇人摇头,又喝了一口茶,你一个壮年人,还怕我一个一只脚已经跨进棺材的老人不成?
平安没忍住,问道:你是谁?
老妇平静地笑,我是烨华的奶奶。
平安一愣,半晌回过神,身子一歪,又赶紧稳住,也不管身体再如何不适,爬着下床,直挺挺跪到老人跟前:小人宋平安,见过太皇太后!
老人一口一口喝茶,任平安跪趴在地上,半天没理他,更没叫他起来。平安身体本来就有些不适,现在这么趴着,更是觉得头晕脑胀,但面前的人没发话,他再难受也不敢动。
过了将近半炷香时间,平安跪得膝盖酸疼时,老人才道:就凭一句话,你就相信我了吗?
什、什么?平安迷惘不解。
老人撇了一下嘴角:没凭没据,你就肯定我是太皇太后?
这平安哑然。在他一板一眼的心里,皇帝就皇帝,天下仅此一人,没有人敢冒充,胆敢私自称帝的人死罪一条。皇帝不能冒充,那么皇帝的家人,谁又敢冒充呢?
望着他惘然不知所措的脸,老人笑了:他们都说你笨、呆,我还当言过其实,真见了,才知道,他们果真是实话实说。
太皇太后……平安还是一脸迷茫。
老人叹了一口气,
小人谢过太皇太后。跪着难受,可真要起来,却费了不少劲,最后咬一咬牙,一口气站直发软的身子,但一股恶气直街头顶,让他眼前一黑,差点又跪回去。
老人瞟了他一眼,冲他摆摆手,说:坐吧。
小人不敢。平安低下头,自觉身分卑微,没敢坐。
见他伫着没动,老人的声音顿时掺了些冷意:怎么,是不是觉得我人老了,没本事了,话也就不用听了?
平安慌得扑通下跪,连连磕头:太皇太后,小人绝对没有这种想法,小人只是觉得身分低贱,哪有资格在您前面就坐……
太皇太后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淡淡道:你起来。
平安再不敢有所怠慢,赶紧起身。
坐。老人随手一指面前的椅子。
小人谢过太皇太后。
平安还是有些犹豫,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平淡之下透露丝许肃穆,莫名让他心悸,这次只得乖乖坐下,屁股稍稍沾到椅子边缘,不敢坐全。
他一坐下,老人便问:要喝茶吗?
平安赶紧摇头:不、不用了,小人不渴,谢太皇太后赏赐。
老人淡淡地道:并不是只有口渴了才喝茶。
什么?平安一脸茫然。
老人似是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亲自倒满一杯茶,递到平安面前,道:你被下了迷药,现在虽然醒了,头还是晕晕胀胀的吧,喝口茶可以醒醒神。
太皇太后为自己倒的茶递到面前,平安顿时惶恐万分,不敢推也不敢接,吓得又要跪下去,被一道严厉的喝声及时制止,僵在椅子上,进退维谷。
老人把茶杯往他面前一递,严声道:接过去。
平安赶紧接在手中。
喝茶。
平安立刻僵硬地往嘴里送了一口茶水,茶水有些烫,一口灌下去,又一口差点喷出来,手赶紧捣住,硬憋红一张憨厚的脸,好不容易才把茶水咕咚吞进肚子里,末了,想吐发麻的舌头出来晾一晾,又思及太皇太后在面前不得无礼,只得继续胀红脸硬忍住。
太皇太后从头到尾把他的反应看在眼底,一边眉毛抬起,带着些许哭笑不得的神色。
应该是真没想到,会有一个人能如此之笨拙吧。
继而又感慨,也唯有如此,才会令那个性格日渐冷硬的孩子刮目相看,如此在意。
世间,人们都会去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
或许是向往,或许是乞盼,也或许是慰藉。
老人给自己续茶水,一遍又一遍地掠过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任凝重的空气在两个人之间蔓延。
平安越来越觉得无所适从,他脑子里还有很多疑问,自己怎么会在这,太皇太后又为什么会在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再多的疑问,他也不敢开口向面前的这名老人询问。
她是太皇太后,当今天子的皇祖母,一个曾经和皇太祖征战沙场,且在失去丈夫后,先后扶持两位幼帝登基并与狼子野心企图逆谋的大臣们明争暗斗,在清除心头大患之后,逐渐隐退的风云人物。
皇帝没在平安面前提及过他的皇祖母,世人提起她,多是敬佩,在平安的想象之中,她应该严厉,应该一身华服,应该睥睨天下……
可事实上,她眉目淡淡,一头银发,只别着一根翠绿的玉钗,一身素衣,周身一股似有若无的檀香,和一个普通的大家主母没什么不同,甚至还朴素许多。
在想什么?
这才意识自己居然无礼地望着老人兀自发呆,平安有些困窘,讷讷道,回太皇太后,小人没想什么。
老人却会心一笑,道:是不是在想,我怎么没一点太皇太后的模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