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容贞冷眼冷面地对天子拱手道:下官有话想问皇上。

皇帝放下笔,随意地摊开双手搭在龙首扶手上。

什么话?

那个死在狩猎场林子中的刺客到底是谁的人?

皇帝哑然失笑:郑爱卿身为刑部四品要员,这件事又经你手查办,你反而要来问朕?

郑容贞眼神如刃,刀刀射向坐在上方的人,是啊,所有证据都指向慕容世家,可这若是有人暗中搞鬼呢?

皇帝的手指轻轻敲打扶手光滑的表面,脸色如常,笑道:郑卿家,朕知道你认为这案子还存有无数疑点,可问题是,朕的亲军可是从慕容家搜出不少罪证。

郑容贞负手无畏冷笑,连刺杀一事都能造假,何况几件死物!

一国之君终于怒了,重重拍案道:郑卿家,不要以为朕重用你就能够口无遮拦胡乱指责,朕遇刺受伤岂能有假,朕背上的伤口时至今日都还未能痊愈!

郑容贞摇头,然后昂首大笑:皇上啊皇上,用一场苦肉戏换取一个世族上千人的性命,值得很啊!

郑容贞!皇帝从御座之上猛然站起,眯起的双眼满是肃杀之气,你没有证据,就不要胡言乱语,污蔑朝廷命官是死罪,污蔑一国之君更是罪不可赦!

笑声戛然而止,郑容贞冷冷地说道:没错,我是没有证据,但是皇上!你就不觉得良心难安吗?面对原本想用性命保全你,知道你受伤一直愧疚难眠的平安,你就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皇帝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直视郑容贞的目光如炬,他重重地道:朕问心无愧!

郑容贞望了他一阵,摇头退后一步,再一步,声音倍感疲惫:皇上,朝廷真的不适合我这个平凡人,我累了,我不干了……就让我继续沉迷酒气之中,得过且过吧。

郑容贞转身走了,远远都还能听他一路上反复朗念的词:钟鼓鐉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皇帝在座上对着烛火锁眉冥思,一人在他耳边低语:万岁,要不要把他

片刻之后,皇帝睁开眼睛,眼中光芒随烛火摇曳,最终,他摇头道:不。下去吧。

空阔的殿中又只剩下皇帝一人,对着微微烛火,半天不语。

在报更声响起的前一刻,紧闭的清漆大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郑容贞抱着酒坛子东倒西歪地挪了进来,嘴里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嘟囔些什么。

宋平安赶紧迎上去:郑兄,你又跑去喝酒了?每次来都能看见他家床底下藏着好几坛酒,现在家里的都没喝完,他怎么跑外头喝上了?宋平安疑惑虽疑惑,但还是迅速接过他怀中的酒坛子,另一只手赶紧穿过他的腋下稳住这软趴趴的身子,颇有些难度地扶住他,随后又拖又拉辛苦半天才把人安放在椅子上。

嗯,平安啊……这是平安扶住自己时,郑容贞喷着酒气掀了一下眼皮,说的第一句话,然后就接连打好几个酒嗝,呃……都、都这么晚了……呃……还不回去啊……从中庭到里屋这将近十步的距离,郑容贞打一个嗝就往另一边倒,宋平安抱住酒坛子,又要扶他又要前进,还得防他摔倒,走得艰难用时一刻,他说话更艰难,打一个嗝缓半天,直至身子被丢在椅子上才把话说完,话尽后,喘个大气都觉得费力。

宋平安也不马虎,赶紧去厨房烧水仔仔细细给他擦脸擦手擦脖子,弄完这些水差不多凉了,宋平安转身倒掉,又从锅里倒出有些烫手的热水,端进屋里放在醉瘫的某人脚边,脱鞋脱袜,不容分说按进盆底。

滚烫发麻的热意直冲脑门,醉鬼郑容贞嗤一声,即刻清醒,要不是宋平安手劲大稳得快,他早光着湿脚在地板上跳大神了。

烫烫烫烫烫!

郑容贞这酒鬼三餐照常喝酒,心情一好才准时吃饭,阴虚体弱,怕冷不怕热,能让他一迭声叫个不停,足以证明这水有多烫。

宋平安懒得搭理他,专心看着水里的皮包骨脚爪从苍白慢慢变成烧熟的虾子。等到手里的这双脚不再动弹得厉害,宋平安才放手抬头,说道:要泡这样的热水,你今晚才能睡个好觉。

他一松手,郑容贞赶紧把自己的脚抬起来借光一看,唉呀,跟煲了几个时辰的猪脚有得比,就是肉少些。

半盏茶工夫过去,郑容贞洗好了,宋平安扯过棉巾亲手给他拭干,二话不说,又端起脸盆倒水进厨房收拾去了。郑容贞对着屋外漆黑的夜神游九天,宋平安捋着衣袖脚才迈进门槛,他可怜地说:平安,我饿了,想吃面。

宋平安扫他一眼,没半句怨言,折回厨房忙活去了。

厨房内随之传来一阵锅碗瓢盆声,静谧的深夜,不显得刺耳,反而有些温暖,不一会儿,宋平安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鸡蛋面走进屋中,端正地摆在郑容贞面前。

郑容贞脸凑过去,用力吸一口香气,陶醉回味半晌,这才拿起筷子夹起面咬一口,再夹起煎得金黄的鸡蛋咬一口,一脸满足:好吃!

宋平安呵呵直笑,走到另一边坐下,还好厨房不像以前,什么都没有,现在一应俱全,要不然做碗面我还得跑出去,不过这么晚了店铺估计都关门了。

哦,那应该是江老爹准备的。江老爹就是目前负责照顾郑容贞起居的老人,因为没地方住,郑容贞也不为难一个老人,没什么事就不会让他来。郑容贞跟半年没吃东西似地,捧着个大海碗,没两三下就狼吞虎咽地吃光一大碗面,连渣都不留,吃完还心满意足地捧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最后,郑大人发表感慨:平安,你要是姑娘家,我一定要把你抢过来。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宋平安咧嘴一笑:我要真是姑娘家,你一定看不上我。出身清苦,长得一般,嘴巴稚拙,不懂变通,唯一的好处就是身子强健会干些家务了。

郑容贞若有所思,油灯下眼神飘乎:你要真不好,那人会看得上眼吗?

他这话得凑到他跟前才听得清,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平安只知道他张了嘴却没出声,迟疑了一下,宋平安双手搭在桌上,前倾身子瞪大双眼,不掩忧虑地问道:郑兄,你今日怎么突然跑出去了,遇上什么事了?

郑容贞扯了扯嘴角,转移他的注意力:平安,你和皇帝,以后该如何?

平安意外,随后哑然。

郑容贞一眼就看穿他没想过以后。

郑容贞没有再问,而是扭头看屋外,淡然说道:我辞官了,我果然不适合官场。平安,身为朋友,我奉劝你一句,皇宫,还有那些人!你还是趁早离开吧。

平安怔怔的看他,半天不说话。

子夜时分,宋平安孤身一人走在夜雾浓重的街道上,时不时回头遥望夜色中郑容贞家的方向,蹙眉深思,一脸凝重。

今晚这件事情,自然会有人巨细靡遗告诉端坐在殿中的一国之君,听完后,挥退左右,没什么心思再落笔盖印,把案上的一堆奏折扫向一处,这位帝王手指在案面上轻敲几下,再慢慢握成拳。

不日,慕容一族数百人被相继押解入京,终日吃斋念佛的太皇太后也被惊动,凝望高头慈肩善目的佛像半晌,她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坐到楠木软垫圈椅上,似随口一问:人都关进哪个地方了?

立刻有人垂眉敛目地上来答:回太皇太后,听说是被关进了刑部大牢。

太皇太后挥了一下素袍上沾染的香灰,淡淡道:哦,由皇上直接管着呢。

她这句话,再无人敢答,她也不要人来答,拿过宫女端上来的茶,揭开盖子看了会儿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便又盖上放下。

她挥手,把茶撤了,这茶,成色不好,喝了败心。

倾天下之极品上贡皇家的茶居然不好?但这话,没有谁敢对这位年迈的老人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