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夫人对他的这个解释不甚在意,笑得更加慈祥,“那感情好,你俩均饱读诗书,待你们成婚定能琴瑟和鸣……”
“我不娶妻。”
杨巍一句不咸不淡却含着不容人置喙的话落下,压过了杨老夫人一切未尽的话音。
杨老夫人怔愣后直起了身子,皱着眉心道:“胡闹!哪有儿郎不娶妻的?你怎么又犯别扭了?”接着便是絮絮叨叨地说辞,无一不是劝他早日娶妻生子,绵延后代的话。
“我不娶妻。”杨巍也无甚华丽的辞藻,一句一成不变的话将杨老夫人所有的苦劝都顶入腹中。
“你、你”杨老夫人气得面皮颤动,枯瘦的手指头点着面色严肃没有一丝和缓的他,“你这是犯得什么倔啊!我怎地就生出了你这个专门来讨债的孽障!你出去瞅瞅,你去瞅瞅,这满京城的男子,如你这般年纪的,哪个不是早早就娶妻生子了,动作快的孙子都有了!只有你”她一口气喘不上来,捂着心口连连咳嗽,萧妈妈赶紧上前抚着她的背脊。
杨巍看着老母亲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眸中滑过一丝不忍,但还是狠心斩断她的念头,“还有这劳什子聘礼,母亲还是别费这心思了。”
杨老夫人更气,一把推开欲搀扶她的萧妈妈,冲上去拍打他的手臂厉声道:“你知这聘礼我从何时就开始备着了吗?!我从你及冠起就备着了!十年了!你这是在生生剜我的心!”
瘦小的老太太手下也没几分力道,杨巍站着硬生生挨了几下,便转了身,沉声道:“既然母亲这并无他事,我便走了,官署还有些急事未理。”说完转头吩咐萧妈妈,“好好伺候老夫人。”
“你!”她专挑了休沐日来办赏梅宴,官署能有什么急事!但杨老夫人只能干瞪着眼,瞧着他挺拔孤瘦的身影越走越远,双眸发直,硬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萧妈妈见她这般有些害怕,忙轻揉着她的胸口,低声劝道:“老夫人莫要气坏了身子,大人不过是一时犯了倔,总是能体会老夫人的一番心意的。”
杨老夫人直愣愣的目光逐渐回转,变成了几抹坚决强势,“去,将宝儿的庚帖拿来,我这便去沈府上寻沈夫人。”
萧妈妈愣了愣,杨老夫人扫了她一眼,恨声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他说不,已经让他任性十年了,不可再放任下去了!”
萧妈妈喏喏应了声是,吩咐下人去将庚帖找出来,又伺候着杨老夫人穿戴整齐,备了马车当下便往沈府赶去。
沈妍的母亲沈夫人迎了杨老夫人进府,虽是诧异她这般火急火燎地,当日相看了这便要定下来,但杨巍岁数不小了,也理解她的心急。自己女儿一门心思系在了杨巍身上,且她也暗中问过给杨巍看诊的御医,杨巍的身子是十分康健的,那这门亲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当即便欢欢喜喜地给了沈妍的庚帖。
只是在回到府上后,杨老夫人看着手中的庚帖,面上又浮上了一丝忧色。
“若到了大婚时,他还是倔着不愿娶,我总不能强按着他洞房……”
萧妈妈看杨老夫人虽当机立断先斩后奏了,但如今又愁眉不展的模样,不由宽慰道:“老话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到大人想通了,这婚事自然能顺顺利利的。况且如今大人身边也有了人……”说到这里,电光火石间,萧妈妈脑中灵光一现,骤然想到了一招,连忙急急道:“老夫人,莫不如叫前院伺候着大人的那姑娘过来,让她劝劝大人,她是大人的枕边人,想必大人会听进去几分!”
让爷们的房中人去劝他迎娶主母,听起来着实有些不可置信,但杨巍情况特殊,那女子是这么多年第一个让杨巍开了窍的。杨老夫人愁绪满满的面上霎时多了几分沉思,开口问道:“今日她不曾有过甚么举动罢?”
萧妈妈摇头,“暮春说,她见着了侯爷同沈家姑娘说话,转身便避开了。”
杨老夫人目光沉沉,转动着自己手腕上的一串紫檀木佛珠,喃喃道:“倒是个老实的。”说完她轻轻颔首,决定兵行险着、另辟蹊径,“那便将她唤来罢。”
青黛披着一件厚实的牙白色斗篷,踏着已清扫干净积雪的青石板路来到杨老夫人院中的正厅,见到的便是端坐于太师椅上的杨老夫人,和一旁侍立的萧妈妈。
此时的杨老夫人已经没有了被亲生儿子忤逆的狼狈和忧心,端着一盏茶碗,神情不辨喜怒。见到她来了,便示意萧妈妈给她赐座,先问了几句杨巍的日常起居。
青黛半边屁股虚虚挨在绣墩边缘不敢坐实了,眼帘微垂,条理清晰地回答了杨老夫人的问话。
她柔婉的声音落下后,室内陷入一片沉寂,杨老夫人枯皱的手指缓缓磨蹭着茶杯边沿,审视的目光如鹰眼般从她细软的发丝一直扫视到她襦裙底下秀气的莲足。
“今日我已同沈家交换了庚帖,沈家你听说过吗?便是那位已经退位的沈太傅府上。宝儿同沈家姑娘的婚事已定下来了,这杨府马上便要迎来新的女主人了。”沉默了半晌,杨老夫人终是开门见山地说道。
0078卸磨杀驴
交换了庚帖……
青黛顷刻间有些恍惚,他要娶妻的这个念头占了她一半的心思,另一半让她面上的表情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接着转变成恭敬的温良。
“奴婢恭喜老夫人,恭喜大人。”
杨老夫人对她的这个反应十分满意,施施然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幽幽道:“只是你也知晓,宝儿他性子有些倔,一时钻了牛角尖,有些不情愿。”说到这,她顿了顿,深深看了下首低眉垂眼的娇美少女一眼,接着道:“你该清楚,我们杨府乃书香门第,再规矩不过的人家,庶长子这样不规矩的事是万万不可能闹出来的,那避子汤在婚前是不可能断的。女人家的最好年华也就这几年,再往后年岁大了,生育可不就艰难了。”
看到少女脸上如她所料那般隐约露出的缕缕担忧和惶惶,杨老夫人勾了勾唇角,话锋一转:“但若是你乖乖听话,待到正妻进门诞下嫡子后,再给你个恩典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傍身,也不是不可。”
眼见着少女浮现了几丝对未来期待的喜色,杨老夫人面色又一沉,厉声道:“但若是你想耍小聪明耍小花招,那这府里也容不下你了!”
少女面色微白,忙从绣墩上起身跪下,语气真切诚恳,“蒙老夫人看得起奴婢,让奴婢伺候大人,已是奴婢毕生的幸事。奴婢绝不辜负老夫人的再造之恩,只为老夫人效犬马之劳!”说完神色恭谨地磕了一个脆亮的响头。
杨老夫人这才露出几丝真心实意的笑意,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行至杨老夫人院门外后,青黛才回眸又瞧了一眼伫立在皑皑白雪中的青砖白瓦。
原来杨老夫人不光想不劳而获,还打着驴不听话便要卸磨杀驴的主意。
杨巍来到空无一人的官署后,先是处理了几份官文,却有些心浮气躁地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干脆拿了一本《文心雕龙》潜心看起来。
待到他察觉纸张上的字因着光线暗淡而有些辨不清之时,才惊觉已快到戌时了。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大氅披上,快步走出了官署,叫醒昏昏欲睡的车夫,坐上了马车回府。
天色透出深蓝的昏暗,灰蒙蒙的穹宇又飘起了细碎如撒盐般的雪。
白日里的娇声软语早已四散而去,杨府前院又恢复了它的素净清冷。
在正厅回廊前的那颗苍劲巍峨的古松树下,一道单薄瘦小的身影茕茕孑立于满院银装素裹中,仿佛偌大的天地间仅余她一人。细雪随微风飘落她莹白的面容,化成透明的晶体轻抚她的脸颊,她眉眼怔忪地望着飘雪的重霄,仿若下一刻她便也会化成这飘忽的雪花弥散于这世间。
杨巍呼吸徒然一滞,加重了踏雪的脚步声。
“咯吱咯吱”的声响让她转过了头,望着他逐渐走来的挺拔背影,勾起一抹娇妍的笑容,“大人回来了。”
她的浅笑在这片雪景中生动而熟悉,杨巍的心这才好似落回了原地,只他面上不显,淡淡回了一个字:“嗯。”便又径直朝正房的门走去。
走到一半察觉她没跟上,他脚步顿了顿,侧过脸语气端肃地道:“还愣着作甚,若你患了风寒,如何同我讲习?”
身后的少女似是轻笑了一声,语气轻快地应道:“奴婢遵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主屋,绕进了杨巍日常起居的卧室,青黛替他脱下了肩上的大氅,抖落上面积了薄薄一层的雪花。
“大人用膳了吗?”把大氅挂在架子上抻好,她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