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找到吗？”星佑问道。

“厨房和厕所找了吗？还有厨房旁边有个小阳台……”黄科站了起来，朝我走来。

“都找了，小阳台上面好多灰，脏死了，脚印都没有……”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你刚说什么？厕所？厕所我还没找……”

“我陪你去看看。”黄科故作轻松地笑道，眼神飞快地闪过一丝担忧，“小胖也真是的，刚刚才撒尿在你身上，又要去上厕所了，哈哈！”

黄科的笑有些干涩，就像一张干毛巾里硬生生挤出了一两滴水。

厕所位于走廊的尽头，门是关着的，看起来小胖没有爬进去的样子，毕竟小孩子怎么会懂得进厕所关门呢？

我突然后背一凉，我出门的时候厕所门是关着的吗？有点记不清了，但我用过厕所，之前小胖尿在我身上，尿滴在地上，我还用水桶打了一桶水，用拖把把被小胖尿湿的区域认真拖干净了。

短短的一瞬间，许多想法像放电影一般从我脑海中闪过。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手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厕所的门推开了。

看见那个场景的一刹那，我蓦地想起那个找到美霖的夜晚。相似的恐怖感觉如一道电流入侵了我。就像是喉咙被人紧紧地掐住，想要大叫却发觉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能“嗄嗄嗄”地干涩呜咽，想要冲过去身体却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仿佛遭遇了“鬼压床”的那些夜晚般动弹不得，只能在黑暗中苦苦等待、惊恐不堪，希求着谁来拯救。

小胖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悬挂在红色水桶上，上半身几乎已经埋进水桶之中，两只湿漉漉的小手无力地垂在身子两侧，仍在往下滴着水。他的双脚已经脱离地面，紧紧地贴着水桶。水桶里有一大片海藻似的东西浮在水面，他的发丝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摇晃着。一片橙黄色的光斜照在绿色的墙砖上，与小胖浮在水面的黑色头发以及红色水桶形成鲜明的对照，浮尘在光柱中悠然游弋。

小时候我曾嘲笑过电视剧里的人分不清梦与现实，长大后又嘲笑编剧的俗套，直到这一刻我也颤抖着捏紧了自己的手，才明白这个动作就像条件反射一样自然。它让我明白，自己没有在做一个超现实的梦，面前为我铺陈开的是沉痛得叫人窒息的现实。

黄科在我身后“哇”的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脸顿时变得像京剧里的白脸让人心生恐惧，原本被吓傻了的我也忍不住尖叫起来。

星佑听到动静，远远地高喊一声“怎么了”，“咚咚咚”地从客厅那边跑了过来，直到我听到了他轻微的喘息声，才知道他无声地站在了我的身旁。我扭头朝他看去，只见他脸色苍白，眼睛鼓着，张着嘴，能瞥见洁白的牙齿正在里边打战。

“他……他死了？”黄科指着小胖，结结巴巴地说道。

星佑慢慢走了过去，将小胖抱到地板上，哆哆嗦嗦地将手伸向他的鼻尖。

小胖的面色不再红润，而是一种朝鼠灰色过渡的颜色。他的双目和嘴都死死地闭着，口鼻处渗出淡淡的白沫。如果不是我在几个小时前见过他活蹦乱跳的模样的话，现在的他只会令我联想到一个逼真的泡了水的人偶。

“没……没有呼吸了。”星佑看向我们，一脸茫然，眼里充斥着恐慌。

我的脑袋里一瞬间变成空白，仿佛什么都被掏空了似的。

我的心狂跳着，简直就像子弹立马就要射出来了似的。我忐忑地跪在小胖的遗体旁边，望着他那张单纯的面孔正逐渐失去血色，胸口突然堵得很厉害，咽喉处上涌起一阵反胃的感觉。

我想起不久前小胖那天真无邪的笑脸，以及他挥舞着手臂牙牙学语的样子，不禁感到心脏像被刀子剜了似的生疼。

“巴巴，沙沙饭，巴巴，沙沙饭……”

他幼稚可爱的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回响。

眼睛忽然像被烟熏了似的又红又痛，我闭起双眼，没想到泪水却流了下来，热热的、黏黏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心中不断祈求着小胖的原谅，如果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那他肯定不会遇到意外的……

“和林清风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怎么办？”

星佑担忧的声音打断了我芜杂的思绪。

“我不知道……”我呓语般地说道，浑身乏力，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渐渐离我远去，并且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你振作一点，打起精神来！”星佑抓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道，“我们得去……你忘了美霖遭受的一切了吗？”

我的眼前蓦地浮现出美霖那晚的惨状，还有如今行尸走肉般生存着的她的模样，眼前顿时出现了一团炸裂的火光。

我扭头看着小胖湿淋淋的尸身，不禁心头一沉，冷笑一声道：“你说得轻巧……如果不是你没看紧孩子，他会死吗？”

我肩上的双手缓缓放松，星佑没有说话，只听见他咽唾沫的声音。

我缓缓抬头看向星佑，他的脸仿佛陷入了一片浓重的阴霾之中，眼睛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光彩，嘴唇紧闭，喉结上下蠕动着，像一个做了错事被母亲批评的孩子，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敢说。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内疚与心疼，仿佛刚刚做错事的是我。

“知道了，一切按原计划行事。”我低声说道。

星佑定定地看着我，然后轻轻拉住了我的右手。

他的手凉得像冬天的玻璃窗。

我定了定神，补充道：“当然，也有些细节需要修改修改。”

“嗯……”星佑抿着嘴，眼角不自觉地看向下方。

我伸出左手，一边抚摩着小胖的头发，一边幽幽地看向黄科：“忘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吧，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会带走小胖，处理好这一切。”

黄科愣头愣脑地看着我，旋即恍然大悟般长吁了一口气，露出了放心的神情，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知是否该说运气好，我们与林清风相约的地点正好在三荣镇的一处河滩。我们事先写了一张纸条，约他七点半来到这里，星佑抱走小胖的时候将它放在了婴儿床上。

抵达河滩之前，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实施那个计划。因为对一个父亲而言，它太残忍了，就算林清风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是一样。但我不想心软，这个惩罚或许就是老天爷执意要给他的，为了美霖曾遭受过的痛苦。

可怜的小胖。

日薄西山，夕阳像一颗腐烂的苹果缓缓地往下坠落。天光正在消失，整个世界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一点点变得黯淡。

星佑与我并肩而立，眺望着眼前平静的河面。我瞄了一眼他背后胀鼓鼓的双肩背包，小胖在里面静静地沉睡着。

“我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

星佑轻咬着嘴唇，低头看着脚下的河水拍打着堤岸，睫毛微颤，仿佛蝴蝶振羽。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奇怪，几个小时前我的心还像火山爆发那样狂躁，这时却像海底的冰山一般死寂。我想到了“心如死灰”这个成语，与得知美霖悲惨遭遇时的心境不同，这是一种异质的奇妙体验，或许因为是我们间接害死了小胖的缘故。如果我们没有带走他，他就不会死。我的脑子里不断浮现着同一句话

我们是杀人凶手。

我没想过杀人，何况是可爱的小胖，如果非让我杀人，只有林清风有让我杀的欲望和价值。

我们已经杀死了他的儿子，接下来我们要杀死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