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1 / 1)

“我操……”

蒋十安软倒在床垫上,哀嚎:“怎么会这样!我以为周围没有人的……”

“你昨天是喝的有多少,”张茂翻下床去洗漱,似乎事不关己,蒋十安甚至还在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幸灾乐祸,“才能觉得学校林荫道上会没人。”蒋十安下意识反驳:“还不是因为你!”说完觉得自己挺可怜,马上住嘴低头刷微博,他一边呲牙咧嘴地看着自己躺在地上的画面,一边恶心的在床上发疯乱蹬,手机屏幕上方还不断有同学的微信消息蹦出来,全是在问这件事。

没有一个人问他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伤心难过,全部的信息都在询问他昨天到底被谁拒绝,什么来头。蒋十安心烦意乱地翻着私信记录,竟然还有几家视频的采访邀约。

“我操,你说说这些记者,”蒋十安从床上愤恨地翻起来大步走向浴室,张茂正站在洗漱台边刷牙,蒋十安和他在镜子里四目相接,“你说说,这有什么好采访的?”他飞速浏览着各种夸他帅不要灰心,说他哗众取宠,问他要不要买粉当网红的私信,从里头竟然发现一个名字规模中型的影视公司的私信。蒋十安随手点开,竟然还是真的。

“绝了这公司,”蒋十安伸手给张茂看,“这公司居然邀请我去面试网剧,说看了我的求婚视频表现力不错。”张茂抹干净脸上的水珠居然乐了,蒋十安无语地看着他竟然为这种事发笑:“你去试试,说不定还能当明星。”蒋十安尾巴似的跟着他又转出浴室,走到冰箱前拿牛奶,愤怒地说:“怎么能说我是演的呢?气死我算了。”

他牙都不刷就坐在桌边喝牛奶,纸盒子直接对着自己的嘴巴往里面倒,气鼓鼓地问张茂:“难道你也觉得我是演的?”

张茂抬起头看他,低低说了一句:“没有”。听到他最重要的人的回答,蒋十安立刻把不愉快的事情都抛之脑后,仰脖灌牛奶。

四舍五入(中)

真正过起日子来,尤其是大四临近毕业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儿时,情感上的纠葛也就显得无足轻重。更何况是蒋十安对张茂这种并不能够在日光下肆意宣扬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急速流逝,他被拒绝后仅剩的伤感也消磨殆尽。不过到底是真的他已释然,还是他埋藏在心里羞于提起,那唯有蒋十安自己清楚。

感情就是这样的东西,噙在嘴里,托在手心每天都端详,都宣之于世,仿佛才能感受到其真实的一面。天天都说一次“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和你结婚”,才会让感情更长久地保持真实性。如果永远活在黑暗中,永远在逼仄的角落里亲吻性交,也许开始的时候会感到刺激,但时间长了,一切都会失了兴味。渴望着公开,渴望着对别人宣誓自己的感情存在,仿佛是偷偷怀孕生下的孩子起初不敢相认,等到孩子长大可爱起来天天在面前奔跑嬉笑,也便希望着告知别人“这孩子是我的”。

即便“孩子”也许长得不好看,也不甚聪明。好似蒋十安和张茂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开端很丑恶他羞于承认。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泥巴娃娃,揣在怀里行于山中,长途跋涉后遇到溪流,将娃娃清洗干净,发现它眉清目秀,是一只好人偶。于是便愈发珍惜。待到行至闹市,就想把娃娃拿出来给别人欣赏:“瞧瞧看看,我的这个娃娃,多可爱”。

蒋十安事到如今,总是想,现在也许到了把这个娃娃拿出来给别人好好瞧一瞧的时候了。

倒不是说他的儿子,倒不是说他的儿子桃太郎,他和张茂的孩子他还是不想给其他人看的。

蒋十安生来好强,自私,好攀比。从前他样样都是最好的,从家境到相貌到学习成绩到对外做人情商,甚至一部新出的手机、游戏机他都一定要是全班最先拥有的那个。可其实这些事情不过是小事,再小不过,他从前觉得好重要,他大概骨子里还是有些虚荣的毛病吧。然而长大到现在,蒋十安忽然发现,真正重要的事情,他一件都没排到前头。

好比现在。

大学生涯,或者很可能是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五一假期,汪新元结婚了。蒋十安一向在内心深处有些看不起他,总觉得他家境穷困,做人扣扣索索还爱出风头。结果人家在人生大事上,比他迅速了不知多少倍。

汪新元的结婚请柬是张茂从学校带给蒋十安的。张茂实习快结束了,公司已经给了他转正的邀请函,他正在考虑是否要入职。新接班的实习生已经上岗,张茂每天从公司回来的很早。这日张茂下班,蒋十安坐在家里等他一起出去吃晚餐,他还没放下书包,就拧着身体拿出一封信。蒋十安还以为是那些品牌广告,谁知道张茂推到他面前说:“结婚请柬。”

“啊?”蒋十安惊了一跳,他自从那件事之后,听到这俩字就浑身不适。他靠在沙发上瞅那封信,眼珠子转得飞快,是惊恐的表现:“谁的?”张茂放下书包去餐厅拿水喝,远远地回答了一句:“汪新元和阮书雪。”蒋十安不知怎么的松了一口气,立刻换回懒懒散散的姿态说:“哦,他俩啊。”张茂从餐厅转出来,拿着瓶水喝,走向蒋十安坐下来。他伸手拿过请柬的信封拆开,又递给蒋十安:“这封是他专门给你的。”

“哼,他还请我呢。”蒋十安随意地接过请柬浏览,刚打开看到里头的内容就说了一句:“好土的请柬,如果我结婚的话……”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嘴,张茂凉凉的目光刺在他的身上,他啃了啃自己的下唇重新阅读内容,忽然看到一处:“哦哟,他还出国办婚礼呢?哪来的钱啊。”

“阮书雪家出的。”张茂从来不爱评论别人的事情,不过汪新元昨天给他们拿请柬时,寝室里都挺惊讶,连翟利都问他怎么想到去澳大利亚办婚礼的。汪新元脸通红,解释说这些全是阮书雪的主意,他只管配合。寝室里的人听完解释都恭喜恭喜,蒋十安的坏嘴可不会留情面,他指间夹着请柬翻弄,戏谑地评论:“敢情他这是倒插门。”倒插门是个客观词语,但从蒋十安嘴里说出来似乎就变成了主观上的贬义词。张茂皱眉看他,他才消停了,搂着张茂问:“那你想去吗?”

“我当然要去,”张茂侧过头看他,补上一句,“他请我当伴郎。”

“什么?”蒋十安搂紧他,想立刻颐气指使地让张茂拒绝,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借口,于是歪着嘴巴说:“凭什么叫你当伴郎啊,我才适合当伴郎!我这么帅!”张茂竟笑了一声,抬头说:“汪新元说了,不能让你当伴郎,不然比他好看了。”他今天很顺畅地开着玩笑,蒋十安抓着他的脸颊在他嘴上响亮地亲了几口,说:“算他心里有数。不过我也得去。”

“你有时间?”张茂拿出手机想叫外卖,被蒋十安制止了,说要出去吃饭。蒋十安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卧室里换衣服,一边回:“我怎么没时间了?”张茂的声音慢慢逼近,缓缓地说:“你不是要拍什么东西。”“哦,”蒋十安光着上身挑选衬衫,心不在焉地说,“拍那什么鬼网剧,我都拍完我自己那些了,就剩点补的。”

蒋十安最终还是答应了那家中型娱乐公司的邀约,原因很简单,他一不愿意去央视受苦受累当实习主播,二不愿意回家里公司上班。要是天天朝九晚五地上班,怎么接送张茂呢?他于是成为了一个身份微妙的小演员,没什么演技,求婚视频的热度下去之后,公司再给他买点什么消息就会被评论为“上蹿下跳求关注的十八线太想红”。不过蒋十安觉得没什么,反正他不缺钱,也没有什么职业理想,老师们为他不当主播可惜,连院长都来劝过他叫他去央视实习。蒋十安才不想听,他的人生他认为只有一个目标组建正常家庭。

所以他选择了这个之前从来没想过的职业,违和感十足,不过干久了发现也不过是个工作而已。他趁着大四,上了几个公司指派的演技课,除了回家给张茂表演擦玻璃之外什么也没学会。他从来认为自己很聪明,不过演过戏之后发现他的演技实在是惊为天人的烂。他不努力,公司也就不怎么管他,尤其是了解到蒋十安的家庭背景之后。

蒋十安现在觉得日子过得很好了,每年他只要抽出一个月时间去拍一部网剧,演里头那种背景板角色,主角在前头激情澎湃,他站在后面点头。放在以前,即便他能预料到自己成为演员,也不能预料到自己会甘于做个演员中的背景板,BGM。

原因大概是现在他对一切都失了兴味,追求什么呢,无论追求什么张茂都不会跟他结婚,而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和张茂结婚。所有的事情始于纠结,终于纠结,他的人生故事线,缠缠绕绕许多年,最终打成了一个拳头大的死结,拿剪刀也剪不开的。所以做什么,还不都是一样。与其跑到外面和从前一样争那些虚幻的东西,还不如守在家里接送张茂上下班强多了。

看着张茂坐在对面吃饭,两方脸颊因为咀嚼而鼓动,蒋十安挺欣慰。张茂从高中那副瘦了吧唧讨人厌的样子,逐渐变的健康,脸上的惨白终于褪干净,神情也比从前柔软正常。他有时回忆起高中时候坐在他隔壁的那个阴森森的张茂,再看着眼前神态自然和他偶尔说笑的张茂,恍如隔世。他是换了个人吗,蒋十安撑着脑袋咬住筷子想,是不是有人在他睡着的时候把张茂偷走,从平行时空里偷了一个普通正常的张茂放回来。或者张茂根本就是个机器人,他的创造者趁着蒋十安不注意,把他拿回实验室里,将“冷冰冰的人格”这条内容从张茂的芯片里抹去了。

无论是哪种过程的可能,蒋十安都对结果感到满意。

他对未来的规划很清晰,等到张茂毕业,他就把孩子接到北京来一起生活,房子也要换另外一套大的住,离张茂的公司近点,早上张茂可以晚点起床去上班。这么着才像真的过日子的样儿。等桃太郎上小学,他签的五年娱乐公司合同也到期,到时候再看看做点什么好。

这么一想生活十分有盼头。蒋十安放心地点头。

四舍五入(下)

搞了半天,汪新元才请了四个同学去他位于澳洲的结婚仪式,除了他寝室的三个人就是蒋十安了。蒋十安还真以为他倒插门进了什么豪门,结果不过如此。对于汪新元的家境来说,可能也真的算“嫁入豪门”,因为除了蒋十安和张茂外,其他人的机票都是阮书雪家提供的。蒋十安拒绝了他们的经济舱机票他上次坐过经济舱飞巴厘岛后就发誓再也不坐经济舱。

上个寒假蒋十安的爹妈带着他儿子去美国过年,剩下他俩在家。蒋十安在国内过年一次后,也发誓再也不在国内过年,然而张茂不愿意去马尔代夫,也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蒋十安只好退而求其次,和他去巴厘岛过年。他当时在忙签合同的事儿,甩给张茂信用卡让他安排机票酒店。万万没想到,张茂这个抠门精,竟然给他们订了两张经济舱。蒋十安人生第一次去头等舱checkin被微笑着赶走,气得他在机场险些吐血。经济舱的座位狭小到令蒋十安血液循环极不流畅,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下飞机后差点趴倒在地。晚上和张茂在落日余晖下做爱,他跪在后头,两腿打抖。

蒋十安从此再也不让张茂碰任何机票预订的事儿。

蒋十安坐在飞机上,看着窗外的天空在心里絮絮叨叨地想事情,他不是这么嘴碎的男人,可在座位上,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不知为何渐渐焦躁。他也不懂自己在不高兴些什么,原本该是要开心的。他侧头看看身旁熟睡的张茂,他的下巴抵在毯子上,压出一点凹痕,桌上的气泡水还没喝完,轻巧地升着浅色气泡。他记得张茂从前是不喝气泡水的,高中时候他给张茂喝过一次,张茂大声咳嗽,还说是变质的水。

蒋十安的脸上溢出一点微笑,可沉闷的感觉还在。是为什么呢?他盯烦了窗外的夜景,插着耳机拿出早晨蒋母发给他的桃太郎的视频看。他四岁多了,聪明可爱长得高。最近他在学打冰球,早晨是学龄以下的小班冰球比赛。他答应过桃太郎要回家去看他比赛的,结果并没有实现。孩子懂事,从不会怪他,只抱着一双护膝说爸爸下次再来看。

视频里头的孩子很多,都穿着护具头盔全副武装,蒋十安却一眼认出自己的儿子。他当然认得出,他看着这个孩子从他“母亲”的阴道里被推挤出来,他仍记得桃太郎的发顶,沾着粘液仍旧乌黑发亮。他毛发极盛,生出来就有长长的鬓角同黑色的眉毛。他趴在孩子的保温箱前面看,他生的很小一团,大约是早产的缘故。胸腔上贴着心电监控的贴片,粉红色褶皱的皮肤下包裹着他细小却有力的心脏。早产儿大多数多少都有些健康问题,然而桃太郎没有,他喝了奶静静躺在保温箱里,蒋十安穿着消毒服轻轻敲保温箱的玻璃。孩子微微蹬几下腿,又睡过去。

蒋十安犹记得自己一个一个数他的手指头。

他在张茂出声前做了许多功课,教授父母如何检查新生儿的一些身体指标。他其实在桃太郎出生的第一个月,都没有抱过他,但他隔着保温箱,认真地数过他的手指。每个手脚都是五根指头。蒋十安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群穿着防护服的孩子在冰面上横冲直撞,都带着头盔,栅栏把小小的脸藏在后头,每一个看上去都差不多。蒋十安却知道那个长手长脚划的飞快的,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宝贝。他的孩子就是和别人不同,才四岁就把一双冰刀划的飞快,仿佛长在脚上似的。击球的时候异常果断,狠狠地一甩,那块黑色的圆块猛地飞向球网。那孩子进了球,飞似的划到蒋母的镜头前,隔着偷窥大叫:“爸爸!看到了吗!”

他摘下头盔,露出里头汗湿的额发,小脸上都是汗,一双眼睛亢奋地睁大,黑眼珠子是遗传蒋十安的,硕大明亮。他把脑袋凑近镜头,咧开嘴笑:“爸爸,我进球了!你下次一定要来看呀!”明知道只是视频,蒋十安仍在屏幕这头笑着点头。

如今他终于有了这种感觉:这个孩子完完全全是他的儿子。刚生出来到一两岁时,他虽然成日抱着桃太郎,但总觉得怪。一旦他睡着,把襁褓上的布片轻轻蒙住脑袋时,蒋十安便会失去真实感,仿佛抱着的只是一团被褥。直到现在,孩子会笑会运动会阅读,抓着他大叫“爸爸爸爸”,蒋十安才会缓缓地想:原来这就是我和张茂的孩子。

他仍是,想要一个家庭。

蒋十安把手机里存着的孩子的视频看了遍,外头天都亮起来,身旁的张茂悠悠转醒,窸窣地在毯子中蠕动,他才明白了自己不畅快的来源。原来还是那个问题,他想要一个家,就像汪新元和阮书雪那样的家。他们可以公开地邀请同学朋友去参加婚礼,尽管从请柬到选地蒋十安都觉得庸俗寒酸,但是他们有。只要有,不管多么不堪,都远超过华丽的幻想。以后他们也会生孩子,生孩子的时候汪新元会紧紧抓住他的手,然后鼓励他老婆加油;孩子会叫他们爸爸妈妈,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外头。

空姐开始派发早餐,蒋十安味同嚼蜡地吃着牛角包,终于知道了这种滑稽的感觉嫉妒。

他活了二十多年,自认为什么都有,居然开始嫉妒他从来看不太起的两个人。或者说他嫉妒的不是汪新元和阮书雪,他嫉妒的是这个世上所有能够正常相爱能够光明正大结婚的夫妻。他们牵手走在大太阳下,毫无顾忌。

一瞬间,蒋十安放下牛奶杯,伸手去抓放在他扶手旁的张茂的手。张茂似乎被他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挣扎着要甩开,并且低声地问:“怎么?”蒋十安摇头,只紧紧握住,低声说:“我忽然不想去了。”张茂换成左手插水果吃,早晨起来还很困顿,他随意地问:“不去哪?”“不想去他们婚礼。”蒋十安把牛奶杯又端起来喝,他知道不可能实现,他不过是发着莫名的脾气。

张茂仿佛听出来他是任性瞎说,继续吃水果,声音却清晰起来,语气平稳地问:“为什么呢,我还要做伴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