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生产的这天,是寒潮前回暖的一日。
他还未足月,不过33周多,便发动了。有感觉的时候,张茂正坐在餐桌前吃饭,蒋十安拧在他旁边就是不走,非要让他多喝一碗汤进去。张茂烦的要命,越怀孕到后头,他的脾气就越大,抑制不住地要发怒。他勺子放在碗里舀着勺炖的烂烂的鱼翅,用胳膊肘子猛地使劲儿怼了蒋十安一下。他觉得下腹有些怪异的坠痛,却没在意,继续往嘴里送勺子。
倒是蒋十安,女人似的尖叫了一下他的手一直按在张茂的大腿内侧来回地搓,忽然感到湿漉漉的,他刚要笑张茂发骚,却迟钝地意识到,这个水量,不太对啊。
蒋十安举起手看,整只手都是透明的液体,他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这是羊水。
张茂的羊水破了,蒋十安几乎是昏厥地顺着椅子滑下去,强行掀起张茂的衣服下摆,他把脑袋哆嗦着埋下去看。张茂浅色的裤裆上,满满一大片浸湿的水渍,蒋十安立刻又爆出一声尖叫,胡乱喊着各种人的名字:“张茂!你要!你要!”“妈妈!妈妈!快来!”
他从桌下飞快地钻出来,砰的一声,脑门撞到了餐桌的边沿,立刻肿起个大包。蒋十安一点没感觉,弯腰就把张茂抱了起来,他吓得腿软,却把张茂死死抱着,往上颠了几下。
他妈妈从屋里冲出来,一边跑一边打电话给司机:“医院!去医院!”
去医院的路上,张茂渐渐感到了痛,一点点不是很严重。他对终于要把这玩意儿挤出来而高兴,对于生产的痛苦他倒是很懵懂。能有多痛呢,张茂无关紧要地想,蒋十安抱着他的手臂持续地发着抖,真是窝囊,难道还能比肋骨断掉痛吗。他甚至坐在车上扬起一点嘲讽的笑,一阵一阵逐渐增强的疼痛不过令他的呼吸稍稍紊乱了一丁点。
论忍耐疼痛,无人能出其右。
张茂很快就在腰部被插上一支麻醉针,医生给他一个按钮,告知他如果感到疼痛了,就推一点麻药进去。张茂捏着按钮点头,很快药物生效,他的腰一下很快失去感觉。张茂靠在床上发呆,蒋十安强行坐在旁边捏着他的手打抖,他无法挣脱,只好带着点幸灾乐祸地看他渐渐煞白的脸色。
也不知道我有什么高兴的,张茂想。
病房里很静,毕竟是个双性人分娩,蒋父找的是极其注重隐私的一家私立医院,并且从北京请来了很有经验的妇产科医生同助产士,此时都在套房外头的厅里坐着,陪蒋母说话。唯有连着张茂心电图的仪器,发出“滴滴”的机械波动声。
蒋十安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说:“孩子小名我想好了,就叫……”
“我知道叫什么。”张茂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现在感到一点疼痛了,于是推上一点麻药。下半身麻木却闷闷发痛的感觉令他心情极差,也给不了蒋十安什么好脸色,他这么粗暴的打断完,蒋十安立刻眼圈更红。但他还是继续说:“叫桃太郎。”
“大名我也想好了,叫……”他还没说完,医生和助产士就走进来检查。
“你这个开的挺快啊,”医生走过来掰开张茂的腿观看,抬头看看屏幕上的胎心图,“等会开到七指就能生了,不过我怕你这个孩子生出来太小,保温箱该是要住几个礼拜。”
“啊?”蒋十安一下子蹦起来,“怎么我儿子就要住保温箱了?”
“早产儿都要住保温箱。”医生耐心地解释着早产婴儿住保温箱是必须的,要住到足月才能抱出来,安抚激动的蒋十安。她说完后又观察了一会胎心,让助产士看着张茂,自己继续出去和蒋母聊天。
有外人在,蒋十安就不敢说什么儿子名字的话了,嘴巴闭得像个蚌似的在旁边枯坐。就这么过了一个多小时,助产士忽然站起来检查张茂的下体:“行了,进产房吧。”
坐在外头的医生立刻走进来,掀起蒙着的布一瞧,也点头叫护士把张茂往相连的产房推。一下子涌进来不少人,蒋十安瞬间就被推到了一边儿,他无助地想挤进人堆里拉着张茂的手,可张茂看也不看他的表情,让他憋了几小时的眼泪终于往外流。
“我,我要进去!”蒋十安拽着一个护士大叫,“我也要进去!”
“生孩子很吓人的,妈妈进去就好了。”蒋母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臂,蒋十安这时候还在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妈要是进去了,那蒋十安的小鸡巴和小逼不就被他妈妈都看到了?他抹着眼泪就要进去,护士只好带着他去消毒。
蒋十安心急火燎地穿好手术服冲进产房,他妈妈被他关在外头不许进来,他飞奔到张茂的床前,一下子跪在地上。
张茂仰着头正在用力,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忍。蒋十安绷不住地大哭起来:“张茂!张茂!”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为什么要发声,他只是想叫张茂的名字,是对他道歉自己一切的所作所为,也是感谢他给自己诞下一个生命他再也不用害怕张茂离开之后只剩下自己了。
他哭的渐渐眼前发黑,张茂却还没生出来,他满头都是汗,使力到浑身都在发着抖。蒋十安一边抽泣着握住他的手,一边摇晃脑袋对抗眼前一阵阵的雪花。
忽然,他紧抓张茂的手指松开了,晕倒在地上。
蒋十安再次清醒时,正被人推着轮椅离开产室,他朦胧的眼前出现了张茂下体往外挤着个黑色毛茸茸东西的样子,蒋十安挤着眼睛去看,意识到那是自己儿子的头顶!他一下子来了力气,从轮椅上扑下去,连滚带爬地扑到张茂大张的双腿之间,眼睛紧紧盯着那被撑到几乎透明的阴道口,从那里头,他的儿子正被推挤出来。
蒋十安在这一瞬间竟然感到了壮丽,他的眼泪哗啦啦往外流着,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害怕还是激动,他疯狂地看着张茂的阴道,两个护士来拉他都奈何不能他。
张茂挣扎着生育的样子简直让他性欲勃发,太过美丽,太过伟大。
“哇!”
他的儿子响亮地哭起来了,蒋十安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张茂拥有子宫的意义
那里面,正诞生着万物。
现世主义
张开眼睛时,许是春日白亮的阳光太过刺眼,张茂竟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他仿佛还躺在自己卧室里那张小小的床上,身下是洗的褪色的格子床单,床是张茂小学时候买的,幸而他长得不高,一米八长的小床也是够用的,不至于两条腿都掉到外头去。他在床上轻轻拱了几下,眼前逐渐清晰,出现巨大窗前站立着的身影。
他看清楚之后,皱起眉头:“你怎么又把他抱上来了?”
那人影摇晃臂弯里布卷的动作顿了一瞬,复又摇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我就想抱……”
张茂揉着额头和眼皮,从床上坐起来。正是春日乍暖还寒的下午,上一个寒潮才将将过去,天气预报说不会再有降温,但他仍觉得冷。去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他自从生完到出门,共计三个月。他从医院回到蒋十安家的那天,外头大雪纷飞,百年不遇的降雪一直埋到蒋十安家别墅门口的台阶上。他躺在家里,保姆和专门请来调养身体的护工是不让他开窗的,只能把窗帘拉开透气。张茂靠在窗边的沙发上,蒋十安便在楼下玩雪,将那雪球团的巨大,一个个往卧室的落地窗上猛扔。他一面扔一面笑,张茂仿佛听到蔣母在楼下的笑声。张茂看一会,他面前的玻璃上就印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雪痕,细小的雪花窸窣地从上头往下掉落。
蒋十安砸一会就不砸了,他站在楼下仰头望着张茂,嘴里呼出的白色雾气将半张脸都朦胧,可张茂却知道他在后头大笑,笑的下巴都在发抖。他这么笑一会,张茂一点不回应,他就沮丧下去,默默地低下头去了。
他进屋之后,张茂就可以享受许久安静干净的窗外。
他倒把坐月子想的太简单。张茂以为自己是男人,怎么需要坐什么月子,谁知道但凡有子宫的生物,在中国似乎都要坐月子,就算他的屌比天高都没用。张茂于是便在屋里一直呆着,还因为他是早产,在家更久。张茂能下楼时,竟然连倒春寒都过去了。
蒋十安起初还遵守他那时说的话,从不把孩子抱给他看,也明白他厌烦。张茂清净了许久。但慢慢的,蒋十安似乎要挑战他的底线似的,逐渐在他面前提起孩子的话题,今天告诉他“桃太郎翻身呢”,明天又告诉他,“桃太郎吃奶吃吐了,贪吃“。那说那些话的时候,满面都是柔情蜜意,女人一般阴柔的脸几乎可以称为母性,连从前十几年积累出来的凌厉粗暴在他的脸上都逐渐柔和,如果不说,还以为孩子是他生的。
张茂也曾明确地告诉蒋十安不要在他面前有意无意提起,他不过遵守几个小时,下楼去看孩子一趟,再回来时,又要张嘴说。如果放在以前,张茂还有家的时候,他大可以说“我回自己家去”。可是,他让蒋十安用他的钥匙再回去看看,门锁却换了。父亲是彻底抛弃他了。
于是张茂便彻底无依无靠,蒋十安说什么,他都没有底气反驳。他现在彻底变成了寄生在他们家的一株单薄的植物,若是宿主不高兴了,他下一刻就会被从躯体上撕扯出去。张茂明白什么叫寄人篱下,他于是把孕期那些爱发脾气的习惯都掩饰,变回了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沉默模样。对蒋十安不时提到孩子,直到最近,直接把孩子抱上来,不再反抗。
蒋十安在窗前把孩子晃个不停,张茂看了就心烦。他靠在靠垫上,眯着眼睛问:“几点了?”
“哦,桃太郎,爸爸问我们几点了?”蒋十安噘着嘴对着儿子做鬼脸,一边抬头看了眼房间角落的珐琅摆钟,说,“三点了都,睡的像头猪。”
他抱着孩子走过来,张茂这才看清楚他身上还兜这块布似的东西,刚好把孩子和一条胳膊像包扎骨折的人似的拢在一块。他不知道这叫什么,他因为厌恶,从来不去管这些东西。蒋十安怀里的玩意儿正好朝着他转过头来,张茂狼狈地瞥过头,这孩子的五官他不敢看,恰巧如同蒋十安期望的那样他有着蒋十安的轮廓,鼻子高挺狭窄,嘴唇平而薄,眼眶却像张茂,长长的眼裂,双眼皮薄薄的,一只宽一点一只窄一点。他毫无防备地看过这孩子两眼,那融合着他和蒋十安长相的脑袋令他后背发凉。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提醒着这家伙是他被强奸生下的。
他从床上掀被子下来,越过蒋十安往浴室走去洗脸。
蒋十安抱着孩子的动作僵硬了一下,在窗边酝酿了许久如何逗张茂和儿子说上一句话也被他吞回肚子里。他有点沮丧,不过低头,儿子一双亮亮的眼睛正懵懂地盯着他,手塞进嘴里啃,蒋十安就收掉不快乐的表情。他抱着儿子往浴室走,看到张茂撅着屁股,圆润的臀部轮廓从薄薄的居家裤里头撑出性感的轮廓,他就又开心起来了。他总是这么容易满足。
“看,爸爸洗脸呢,”蒋十安把孩子托起来,使他在浴室巨大的镜子里倒影,张茂一抬头就能看见,“哎!老吃手,跟你说可不能吃手,手都吃光了!”他刚把孩子弄起来,就发现他口水直流地啃着自己的指头,一个一个吃的特仔细,跟品尝什么美食似的。蒋十安头疼地把孩子的手从嘴里扯出来,桃太郎的脸立刻就皱巴起来了,憋着嘴就呜呜地哭。
“哎!你这孩子,哭什么!”蒋十安赶紧抱着他摇晃,他这儿子什么都很好,长得也白净好看,不像别人的孩子丑的很,就是脾气太大。一个不顺心就要大哭大吼,在婴儿床上憋红脸使劲儿地翻,抱着那个他妈妈买的什么黑色设计师婴儿服,跟个海参似的。这海参声音还特大,要不是自己儿子,他早都捂住他的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