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季廷一下飞机从机场出来就遇到下班高峰期豪堵,路上的车密密麻麻像他前天在vegas玩百家乐,桌上他妈的堆得一叠又一叠的筹码似的。不过堵车就跟赌博差不多,再多的筹码再多的车,只要花点时间都能散完。前天他在凯撒输了一千六百多万,从迈阿密去的时候,还是赌场包机接送的,回来的时候,连手上他爷爷给他买的成年生日礼物,一块快六百万的江诗丹顿,都被抵押在了赌场结账处。他才刚把剩下欠的酒店,饮食,招妓费,还有那余下的五百来万的赌债刷掉,那头他爸蒋曜就来了电话。
接起来却是他爷爷,蒋季廷如临大敌的肩膀瞬间松下去,往软椅上一靠,刚才还规规矩矩放在桌子底下的两条长腿就翘上了桌子,鞋尖把pos机扫开一点,贱贱地叫:“爷爷,爷爷!”他隐约听到他爸爸在背景音里大骂“不孝子”,立刻被爷爷宏亮的声音掩过去:“哎,我的大孙子!你回来了吗?”蒋季廷换上他爷爷最喜欢的甜蜜亲孙子音:“我今晚的飞机,爷爷,回来给你过金婚呢!”爷爷果然受用,压低声音,好像把手机拿到了其他房间,边走边悄悄地说:“大孙子,你是不是没钱了,爷爷给你钱。”
蒋季廷扫一眼桌上刷卡算账的两个美国人,心想自己拎来的两箱美金确实都用完了,剩下的都是小钱而已。他爸的黑卡又被他这一顿猛刷,回国,哦不对,估计三四个小时后就得给停了。蒋季廷眼珠子一转,把垂在额前的卷发往后一抹,两眼发光,声音却委屈的很,泫然欲泣:“爷爷,我没钱了。”他爷爷最溺爱他,从他生下来起,父亲工作忙碌,母亲常年在国外游学,都是爷爷把他带大的。爷爷曾经在家跟他爸拍桌子,敢骂我孙子你就是让我死,我马上自杀!他爷爷据说年轻时候得过狂躁症,一般情况下控制的很好,但是偶尔控制不好那家里就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没人敢惹他爷爷。蒋季廷在爷爷的溺爱下被教养成了混世魔王,黄赌毒一应俱全,要不是他在家还有个害怕的人,他飙车到路上撞死人,他爷爷都得说,是那人不长眼睛往他速度七十迈的车上撞。
他爷爷还没说话呢,他爸的声音又阴魂不散地来了,在那头说:“爸爸,爸爸你不能再惯他了,他赌博输了一千万……”蒋季廷听着他爷爷好像捂住了听筒,声儿只剩下隐约的一丁点:“你又不是没钱,孩子玩玩牌怕什么。再说了,你爹我十八九岁就买一千来万跑车,这都五 十年了,按照通货膨胀他玩掉两三千万才扯平呢。”蒋季廷在这头听得嗤嗤直乐,他爸爸还在那唠叨什么“万一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爸爸你不能这样”,他爷爷紧跟着打岔什么“就你爱唠叨烦死我了”,“你再说我就躺地上”。
蒋季廷忍笑忍的脸皮通红,赌场结账的人走了,他直接就要往椅子上瘫痪下去。忽然,电话那头一片寂静,蒋季廷大叫不好,军犬似的坐直了,不拿电话的手不由自主平放在膝盖上。一阵窸窸窣窣,电话很明显易主,蒋季廷呲牙咧嘴,两个耳朵高高竖起,只听传来个平板的声音。这声儿要给路人听,绝听不出什么,甚至还觉得是个挺窝囊虚弱的人的声音,但是这音调语气,却是他家的冰血暴。此人一出江湖,天下太平,万物都得悄悄的。
“廷廷。”
“嗯,奶……爷爷。”
“你几号回来?”
“我今晚回,明天下午到上海,晚上就到家。”
“嗯,好,一路平安。”
“谢谢爷爷。”
电话又窸窣一阵,蒋季廷屏息听着,丝弦似的传来一声关门的声音,他明显地听到爷爷大大呼出口气,自己也跟着扯扯领口呼出一大口气。显然,奶奶和爸爸都出去了,世界又还给他们苦命爷俩了。
“爷爷,你是不是又惹奶奶生气了。”蒋季廷从椅子上站起来,拿出另外一个手机联系家里的私人飞机司机,告诉他在酒店后面的停机坪等他,一边埋怨他爷爷。“我没有,”爷爷的声音立刻拔高好几度,“我可没有啊,别什么事儿都赖我。”“我暂且信您一回,”蒋季廷寻思着吃点什么再走,继续跟爷爷说,“反正您恪守礼教啊。”他爷爷在那头响亮地“呸”了一口,粗口乱爆:“放你的洋屁吧,你爷爷我每天都好好做人,吾日三省吾身。”他爷孙俩又胡乱扯了几句,爷爷就挂了电话。
没错,蒋季廷这魔王,最害怕的人就是,他的爷爷。另一个爷爷,或者说奶奶。人类生下来都是未进化的犬科动物,从襁褓里躺着起,就开始通过观察和试探等方式探索自己在家庭里的地位。蒋季廷自然也是如此。他从刚懂事起,就认为爷爷是家里的老大,家里人都得听爷爷的。他将爷爷认做自己的首领,但爷爷并非家里的绝对首领。爷爷之上还有奶奶。奶奶是个男人,等于他有两个爷爷,不过不碍事,因为他一般都不敢叫另一个爷爷。他只敢抱着爷爷的裤腿,看爷爷和奶奶说话,眉毛上头都浇过大雨似的淋着一层恭敬温顺。首领都毕恭毕敬的人,蒋季廷更不敢造次,好在奶奶对他一般没有任何指令。
躺在飞机上,蒋季廷想,还好我来赌场前就给爷爷奶奶各买礼物一份,不然真是说不过去。他对奶奶的怕是刻入骨髓的,就跟他的爷爷和爸爸一样。非要深究,奶奶这个人其实没什么特别,可怕就怕在没什么特别上。平常人往往情感都写在脸上,但奶奶不同,任何事儿在他脸上都留不下表情。蒋季廷也就不能琢磨他的想法和情绪,一个人但凡能屏蔽自己的情绪在面部肌肉之外,那必是高手了。
在蒋季廷的记忆里,奶奶从未出招过。
他听家里年长保姆八卦,从前爷爷奶奶是离婚分居的,直到他爹蒋曜快上大学了才复婚。还挺时髦,蒋季廷是个直男,自认为不能领会同志群体的爱恨情仇,不过听那意思,爷爷奶奶怕是有不少跌宕过往。蒋季廷躺着闭目养神,他往常都跟他亲妈一样不着家,一年有三百天是在外头旅游豪赌,每年回家的几次都是因为,爷爷奶奶生日,他自己生日,过年,还有就是爷爷奶奶的结婚纪念日。他爹妈的结婚纪念日他是不过的,他爸蒋曜声称自己和他妈是灵魂伴侣,不搞这些虚名。今年爷爷奶奶的结婚纪念日更为不同,因为今年是他们结婚五十周年的金婚纪念日,全家都要到当时他们办婚礼的澳洲去庆祝。
按照蒋季廷的推算,这个纪念日应该是他俩第一次结婚的日子,他搜索之后发现当时国家还没批准同性恋婚姻,那非要说的话,岂不是应该按照第二次结婚来算。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蒋季廷摸着下巴上的一点胡茬,心说早知道就直接飞澳洲。一想又不对,手里没钱走路没底儿,还是回家要点钱是要紧。
他喝了一大杯香槟,蒙上眼罩睡了。
蒋季廷坐上家里的车,赶紧问司机最近家里有没有什么事儿没有,他的意思司机当然明白,立刻回答,家里一切都好,董事长和夫人没吵架。蒋季廷一听,时差疲惫一扫而空,爷爷还真没骗他。蒋季廷又随口问了几句,再眯了一阵,车子就进了家里小区。刚转过弯,他老远就看到爷爷奶奶站在家门口等他,爷爷穿了一件大红色西装,跟个红蜡烛似的。他立刻摇下车窗又笑又喊:“爷爷!”
他今年快三十岁了,还跟个十二三岁的皮小子似的,车还没停稳就跳下车,扑过去抱住爷爷:“爷爷,爷爷!”“哎哟,我的孙子!”爷爷也抱着他的腰,使劲儿往上颠了一下,吓得蒋季廷往后头蹿。他离开点,才对着站在旁边微笑的奶奶说:“爷爷我回来了。”奶奶跟他点头:“回来就好。”说完往家里走。蒋季廷和爷爷勾肩搭背兄弟似的跟在奶奶屁股后面,蒋季廷问:“我爸呢,还在公司呢?”
“对啊,”爷爷领着他在餐厅坐下,保姆端上一盘水果,他自己先插了一块递给坐在旁边的奶奶,又插一块给蒋季廷,最后才插一块放进自己嘴里,“不然家里谁挣钱呢!”他说完之后哈哈地乐,笑得摇头晃脑,谁能看出来这都七十多岁的人了。
蒋季廷吃完小半盘水果,渐渐感觉困了,他前两天赌博神经紧张,昨天又坐飞机累的要命,倒在桌上就能睡着。他两个眼皮一下下地往下耷拉,爷爷立刻心疼地摸着他的卷发说:“快上去睡觉去,奶奶都给你把床收拾好了。”蒋季廷听到居然是奶奶收拾的,立刻睁大眼睛往旁边看,奶奶正喝水不知道听没听见。爷爷继续说:“你奶奶可想你啦,啊呀,你刚到上海他就查查查几点转机到家,还给你换床单被罩。”
蒋季廷悄悄侧过头去看奶奶,他还是跟没听到似的,不过花白头发下的耳朵尖红了。
蒋季廷插着口袋上楼,推开门自己套房的门,径直走进最里边的卧室。大床上果真铺着一套崭新的床具,金色真丝的,两只枕头拍的松软蓬大,像是披着金光的云朵。他走过去,狠狠往上头一扑,想到身下的被单之类都是奶奶挑选的,竟然有些好笑。奶奶此人,蒋季廷自认不太了解。偶尔他会想,奶奶爱他吗,真的是用对待孙子的心情来对待他吗。他听说过一些奶奶从前的故事,可以说是违反科学规律的奇迹,惊奇之余对爷爷更加肃然起敬。
他辗转在床垫上碾了一通,压路机似的,终于爬起来找衣服洗澡。
蒋季廷擦着头发才从浴室出来,坐在客厅里头随便找电视节目看,手边的电话就响了。蒋季廷大叫不好,把毛巾往地上一甩接起来,果真:“蒋季廷,你下来。”
他娘的,是他亲爹回来了。
蒋季廷抬头看看屋脚那他妈妈买来的奇形怪状的现代艺术品钟,辨认了半天才从那堆鹿角草木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头找出来两根树枝指针,他呸了一口,神态和他爷爷一模一样:“怎么才八点就回来了!”可惜他不太敢忤逆他爸爸,也没来得及照镜子整理仪态,飞奔下楼。
“成什么样子!你看看你的衣服!”蒋季廷还没完全走进一楼的大花厅,就从花墙缝隙后头传来他爸爸的骂声,蒋季廷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原来浴袍带子松开了,露出里面的低腰内裤和整个身体。大前天他弄了个白俄妓女,鲍鱼和奶头都是粉色,特别野,给他啃的身上青青红红好不热闹。蒋季廷赶紧把衣服系好,鹌鹑似的缩进花厅里。
爷爷奶奶和爸爸围在一起喝东西,爷爷奶奶各自喝一碗燕窝,他爸端着个茶杯正喝茶,见到他转进来了,一下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他爸伸出根指头正要大骂,旁边坐着的他爷爷立刻两只眼睛瞪得巨大,白色的眉毛高高扬起来盯着他爸。他爸只好把手放下去,传唤保姆前来救场:“给他端碗燕窝来!”爷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满意地重新拿起勺子喝燕窝。
蒋季廷得意而放心地紧挨着他爷爷坐下,抓起勺子也喝燕窝。燕窝里头兑了牛奶,炖得烂烂的。蒋季廷虽然从小接受美国教育认为这东西没什么鬼用,但爷爷转过头用极慈爱的目光盯着他吃,他也就唏哩呼噜喝下去。完了放下勺子朝着爷爷一笑:“爷爷,还是咱们家里的燕窝好喝。”他爷爷扬起一边眉毛说:“那当然,你奶奶你爸和你从小喝这个长大的,这叫家的味道。”
爷爷话锋一转,刚说了个开头:“想当年,你奶奶怀你爸……”
“蒋季廷,你这个月不许再出门。”
话被他爸截了个彻底,趁着爷爷发呆,坐在对面的他爸说:“你想想你自己几岁了,明年就30了,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已经上小学了。你呢,还在外面不学好,天天赌。赌也没什么,你要能经常赢,要么打扑克比赛去,我也不想说你。可是你,这次到底输了多少钱我也不深究,金山银山不够你输的。”
蒋季廷被他爸说的无地自容,哑口无言。他这次确实输的多,但他也不是次次输啊,他上次就赢了二百来万怎么没人夸他一下呢。蒋季廷在凳子上坐着不说话,他爸爸一看爷爷也没动静,立刻乘胜追击:“你这次回来,等给爷爷过完金婚,你就不要再出去了,到公司上班来。”蒋季廷猛地把脑袋扯起来,嘴巴张的老大:“我不!我才不去公司上班。”
“我又不是没有公司,”蒋季廷嘟哝,“我美国那公司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到你的公司去。”
“什么我的你的,”他爸深深呼气似乎在抑制着滚到嘴边的破口大骂,“难道你一辈子都这么飘着,永远不到公司来?”蒋季廷低头不语,他不想回国,有自己的理由,这个城市有太多让他伤心的事情,他每次回到这里,就浑身不痛快。可他爸爸对这些事情并不了解,就算了解了,对于他爸爸这样的人来说,可能什么都不算。他爸心里装的都是大事,这种事儿,连让他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他只低头重复:“我不想回来。”
“那好,”他爸爸说,“你不回来也可以。那你都快三十了,是不是也可以考虑找个固定对象了?”
蒋季廷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话题,一提到他脑门上的血管都突突直跳,他刚要回嘴,就听他爷爷在旁边说:“我还没死呢。”
“爸爸,你又来……”
“闭嘴!不孝顺的东西,我还没死呢,就轮到你教训孩子了?”爷爷嘴上这么说着,手却悄悄伸到桌布下头拍拍他的大腿让他放心。蒋季廷不开心的情绪一扫而空,听着他爷爷在旁边又开始那一套说了几十年的长篇大论。
“廷廷还小,玩玩怎么了。再说了,他也不是没有自己事业,对吧?无非没有你的事业大,你就瞧不起自己儿子了?”
“爸爸!”
“闭嘴!烦死了!我怎么生你这么个儿子,我的老天爷气死我了。想当年,你妈妈刚生了你就不想要你,是我休学一年,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带大。你妈刚生下你啊,一眼不想看,也没有母乳,你喝不上奶,都是我把奶瓶贴在胸上给你喂奶。贴的我两个胸肌上皮都是肿的。好了,你长大了,挪威那学校招你去上学,我给你收拾行李,哭了一整夜啊。你长到今天,牛逼了,就这么气我?!”
他爷爷把桌子拍的啪啪响,他爸那张雪白的脸立刻蒙上一层粉红,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臊的,看的蒋季廷要笑倒在桌子下头。实际上他家人都雪白,从他爷爷奶奶到他爸,都是亚洲人里头最白的那一拨。他更厉害了,他妈是个北欧白人,生下他来,皮肤下的血管都是粉色的。不过他前段时间都在迈阿密,晒黑不少,现在是家里最黑的。蒋季廷想了一通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爷爷的演讲到达尾声,今天也没有加什么新内容,还是那些怎么养大他爸爸的话。
“哎,真是个不孝子,有出息又有什么用!”
每次演讲必以此作为结尾,蒋季廷在心里暗暗跟着说了一遍,更觉好笑。只见他爸爸也不说话了,五十多岁的他爸爸低头坐着,小学生似的缩着肩膀挨训。爷爷这么骂了一通,明显痛快许多,正要拍拍裤子起身上楼看电视睡觉去,却听从来在“控诉蒋曜不孝大会”上一言不发的奶奶开口了:“老说这些,你是什么意思。”
花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僵住,蒋季廷软在椅子上的身体瞬间直起来,低着头不敢说话,他斜眼看去,爷爷也是如此。“叮”的一声,奶奶手里的勺子放在了大理石桌面上,蒋季廷明显感觉他爷爷身体一哆嗦。
奶奶说话永远是慢吞吞没什么情绪,但还没说几个词,家里剩下的三个男的就已经脖子后头淌起了冷汗:“蒋十安,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说出来,没必要拿儿子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