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1 / 1)

可他不是已经背叛了国家、为北朝效力了吗?为何会如此?

“请母亲和阿嫂先离开!”斛律羡是男子,母亲幼妹长嫂皆在身边,片刻的惊慌后很快镇定下来,自觉承担起为人子为人兄的责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等会儿大火烧起来了大家都朝寺外跑,就不好办了!”

今日永宁寺里人数众多,往常寺庙里乐舞表演观者如堵都常践踏至死,如今寺塔走了水,很难说能救得下来火势不会蔓延,等围观的人群都反应过来要逃走的时候再走,可就麻烦了。

斛律羡派人将她们护送出寺,自己则带着剩下的扈从与禁军赶去救火。谢窈一步三回头地同婆母与季灵被人群裹挟着出寺,仓惶回头间,巍峨高塔沐火而立,是永宁寺留与她最后的完整记忆。

……

高塔起火的时候,塔中众人的确尚未闻见动静,正由天子与新任昭玄统领着攀至高塔的第九层。

斛律骁怀有疑虑,不肯登塔,渐渐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头。队首抵达第九层浮图时,他人犹在第七层,闻见底下隐隐传来的喧哗,心头不祥之感愈演愈烈。

“哎,魏王叔呢?”天子的笑谈声从头顶传来,“怎么走着走着人就不见了影?”

他正扭头去瞧底下的动静,闻言扬声应答了声:“回陛下,臣近来腿脚不便,落在后头了,望陛下见谅。”

宝塔中竖夯土柱,近乎中空,因而这一声上面也隐隐闻得见。只是下一瞬底下楼层便传来了伶人“走水了”的尖叫,火焰如龙逐凤腾,重重阶梯间隐隐透出火光。上头的天子犹然未觉,只笑:“楼道狭窄,不便停留,那我们去上头等你。”

斛律骁未应,迅速转身下塔。上头,不知是哪名大臣看见了下头的火光,忙喊了出来,天子震惊垂首,果从阶梯缝隙间,瞧见二三层的阶梯口冲出许多伎人来,哭天抢地地往塔下跑。天子震愕半分:“这是出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

陆衡之此时站在队伍最前面的阶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将登塔的楼梯挤得满满当当的天子与群臣,眼底蕴着温和的笑:“火是我放的,出塔的殿门上了锁,一时半会儿撞不开。等到陛下从塔上下去,只怕火早也燃起来了。”

“所以,诸卿不如不要不费力气,就好好地在此欣赏火焰吧。”

他笑容温静,然落在天子与群臣的眼中却不啻于地狱阎罗。天子惊惧万分:“陆舍人,你为何如此啊!朕,朕可是待你不薄!”

“没有为什么。”陆衡之微微而笑,“陛下若要问,等到了底下,就去问淮南百姓和将士的亡魂吧。”

伸手用力将小皇帝一推,天子及群臣熟透了的瓜果般落下,一个接一个向后仰倒自楼梯上层层滚落。陆衡之一袭白衣立在第九层的阶梯口上,露台外有风灌进来,扬起他素白衣袍,清俊若仙。

金铎声声,铿锵和鸣,如在幻境。

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太久了。

从逃入北朝境内的那一刻便已想好,即便是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他也一定要拉上北齐的这群官员陪葬。

他会以死证明他没有通敌叛国,以死来证明吴江陆氏的清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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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九层发生巨变的时候, 斛律骁方下至浮图的第五层。只听嘭的一声,上头的大臣、宦官、侍女接二连三地自楼梯上滚落下来,冲破转折处的护栏, 跌下深空。

那率先跌下去的却是太原公主, 尖利的惨叫划破耳膜, 底下火海里响起巨大的响声时, 她鹅黄的披帛尚漂浮在虚空。

上面的人开始惊慌失措地往下跑,亦不断地有人自高空坠落,尖叫声惨叫声震耳欲聋。斛律骁仓促抬眸,陆衡之一身素衣, 正隔着楼梯间隙朝他往来, 视线冰冷如刀锋。

愣怔只有一瞬,他很快反应过来, 转身下阶。陆衡之漠然转身,推开殿门,走到了外间的露台上。

恨他吗?杀父夺妻之仇,当然恨。

可事已至此,斛律骁死不死, 他反倒不是很在意了。

他一直都清楚, 斛律骁攻打寿春, 是为了齐国, 害死他父母宗族的,也是陛下的多疑。他是在里面推波助澜, 可罪魁祸首是陛下, 不是斛律骁。只可惜他已无法回到建康手刃仇人罢了……

第一层第二层的佛龛里藏的都是硫磺、松香和硝, 遇火则燃, 眼下, 火已烧起来了。他想要下塔,只能从第三层的塔檐上往下跳,能否活命全看天意。若真叫他平安逃出,也算是他对于妻子的最后一点补偿。

今生没能与她行至白首,骗她负她,到了最后一刻,也要已经过上平静安宁生活的她因他再一次失去丈夫,他很愧疚。

门扉被推开,青天白云,争相入眼。呼啸的夏风吹得四面飞檐上悬挂的金铎清音不止,朱门金扉,随风而曳。

栏杆之下,壮阔堂皇的洛阳宫与布局整齐的里坊一览无余。寺内人群开始疏散,他目光空洞地寻觅着妻子身影,想要再见她最后一面,然浮图高耸,底下人群黑压压的,面目难辨,自是枉然。

寺塔宏伟,起火在低层,一时烧不到九层。但他命工匠在补漆时给四面墙壁都刷上了助燃的桐油,起火的又是设置楼梯的北面,楼梯既毁,他亦毫无生还的可能。

那么,就在这里等待大火烧上来吧。他这一生,原本就似白玉之落泥淖,污浊不堪。质本洁来还洁去,能死在大火里,倒也干净。

听说释教讲究六道轮回,人死后,会进入来生,唯有行善者才可再世为人。他今日造下如此杀孽,想是不能再化为人与她相遇了。

其实也好,他是个没用的丈夫,今生便未能护住她,反叫她因他颠沛流离,吃了许多的苦。如若真的有来世,又怎好再去打扰她的安稳生活?

他只愿是,她上衣的领襟,承受她面上散发的芳馨。是她足上的丝履,随她行遍山川河流,周游四方。

也可以是黑夜里的一支火烛,替她驱散寒意,照耀光明。或是山中的一株桐木,被斫成她膝上的五弦琴,日日为她奏出缠绵的琴曲。

这正是新婚之时二人在轩窗下执手默下的《闲情赋》。彼时浓情蜜意,而今再忆,却已恍如隔世。唇角便不由萦上缕自嘲的笑,举目望向了南方。

今日天气很好,洛阳城晴空万里,从寺塔上极目远望,最远可及百里之外的伏牛山。绵延于云雾之中,遮挡住他的视线。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江南,自也是望不见了。

于是脑海中又闪过少年时学过的诗: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