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1 / 1)

待进入禅房后,顾月芙压低声音道,“阿窈有所不知,这间禅房与另一间禅房相连,从外头却看不出。”

“我已和表兄联系上了,等会儿就我过去,阿窈在这间里头听着就好了。因为……”

顾月芙无奈一笑,“当着你的面儿,表兄不一定肯说实话。”

为什么不会说实话,又有何不能说的?事情都做了还这样遮遮掩掩的,自作深情么?春芜暗自腹诽。谢窈道:“就依阿芙说的做吧。”

事已至此,她也不知要如何去见他。她的怨,她的恨,都已在岁月之中磨平。她不想面对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一个真相罢了。

“那好,你们先在外头等着,等我进去后,你们就进来,在门外听。”

顾月芙说完即进入里间,将书架推开,其后一道阖上的暗门自现,她在“门”上敲了两下,那边的书架便也被人从外推开了景乐寺本是供前朝贵族妇人修行的尼寺,做这样的设计,是为了方便贵妇们偷情。

那头的禅房里,陆衡之一身素袍,已等候了多时。异乡逢故人,风尘仆仆的双眸中也不禁露出一丝喜悦的笑:“十娘,真的是你。”

兄妹俩上一回见面还是他的婚礼上,彼时亲朋皆在,不想再见时却已是物非人非了。顾月芙强颜欢笑:“是啊,是我。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我支开阿窈了。”

见他神色微黯,又追问:“阿兄……想见阿窈吗?”

他摇头:“我没脸去见她。”

“你也是挺没脸的。”顾月芙语气嘲讽,“自己的妻子,却要拱手送人,这还是十娘所认识的那个顶天立地的兄长么?阿窈是你青梅竹马明媒正娶的妻子,嫁给你三年,何处不好?你却如此辜负她,你对得起她吗?兄长这么做,又与禽兽何异?!”

尽管猜测内有隐情,但这些质问说出口时顾月芙还是一肚子的火,她和谢窈自幼情谊深厚,纵使如今接近她是别有用心,也并非毫无感情。如今既见了这罪魁祸首,自然忍不住要替她多骂他几句。

何止是禽兽,比禽兽还禽兽呢!

暗门这头,春芜听见里头传来的谩骂,恨不得自己过去替女郎教训这负心汉,瞥眼去瞧女郎神情,她却面无表情,无波无澜,只有垂在裙边紧紧攥住裙角的手才可觑得一二分真实心绪。

陆衡之始终未置一词,俊颜沉沉,由着妹子责备。顾月芙忍不住道:“……方才是十娘冒犯,可是兄长,十娘一直敬重你的为人,实在想不通你会做出这等卖妻求荣的事来……我知晓你是爱阿窈的,既然爱她,又为什么要伤害她?这里面可是有什么隐情。”

“没什么隐情。”陆衡之目中微黯,嗫嚅着唇终于开口,“我送走她,只是因为当时齐军不肯退兵,朝廷援军不至,寿春早晚会攻破。以她的性子,留下来,必定会陪着我一起死。我想让她活下去,哪怕是,暂时的受苦,只要能够活下去,便什么也值得。”

“自然,这是我一厢情愿的看法,我也知道我不该替她做选择,不该什么都不让她知晓地把她送到敌营里去,而这一路上,她还以为我是送她回家……”他自嘲地笑了两声,眼眶渐热,“可是彼时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一边是矢尽粮绝、每日都在死人的寿春,一边是步步紧逼的齐军,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忆起旧事,他心里涓涓如滴血。怎么可能不爱她呢。他比爱惜自己的生命还要爱她,只是即使是她,也要排到国家与百姓之后罢了。

为了国家和百姓,他什么都可以牺牲,只是这牺牲什么也没换来。齐军退兵时曾故意遗留下许多粮食,他叫将士分给百姓。但百姓非但不感激他,反而责怪他没有早日投降,连累了他们。

若是这些也还罢了,为什么仅仅两月之后,朝中便以他通敌为由下令杀死了他的父母?他知道是斛律骁在背后指使小人进谗言,但最终下命令的却是他的君主!他在前头拼死而战的时候,皇帝在后头断他的粮草,撤他的援助,还要置他于死!

从头到尾,他的牺牲都没有任何价值。

“那你就没有想过,”

顾月芙的声音将他自神思中拉回,渐却歇斯底里,“也许她会自杀,也许胡人的首领不喜欢她,也许会将她赏给部下,被很多个部下糟蹋……这样生不如死的活也是你想要的吗?”

许是代入了自己的遭遇,顾月芙气得肩胛颤抖,素面上泪珠滚落:“她不是你的所有物,你,没有资格替她做选择!”

陆衡之眉目低垂,又是逃避地一语不发。顾月芙很快冷静下来,走近些许,语声幽幽地质问:“其实这里面是有隐情吧?兄长既然想要阿窈活下去,我不相信,兄长会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就将阿窈送去敌营,是谁逼迫你、令你不得不将阿窈献给他?兄长,这里没有别人,只有十娘。你大可以告诉我。”

“是……魏王吗?”她猜测着说。

陆衡之猛地抬起了头。

这无疑是一种默认,顾月芙凄然又了然地一笑,恨恨道:“我就知道是他!”

禅房这头,谢窈膝下一软,春芜忙扶住她。而陆衡之被戳破之后,心里反而平静许多,颓然承认了:“是。”

“他让我将阿窈交给他,便同意退兵。否则,就在攻下寿春的第一时间屠城。齐军历来是有这传统的,我也知晓,朝廷不会给我援军了,这是下下之策,也是唯一之策……”

以一人换万人,这的确是桩划算的买卖,顾月芙沉默,若此事落在任何一位有责任心的将领头上,只怕都会如此选择。

但也有不同的,比如沈郎会告诉她,不会强求她,更不会让她毫无知晓地就被最亲近最信任的丈夫送到陌生的敌营之中,异位而思,她心酸得无以复加,哽咽道: “那你也不该背着她做如此选择啊。你起码应该告诉她的……”

陆衡之并不解释:“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了。”

她是他的妻子,他爱她,想让她活下去。说他自私也好,瞧不起女子也好,他不愿叫她来承担家国大事,在他心里,她只该是被人娇养的掌中之珠,一辈子受人庇护,不受半分苦痛与委屈。有时他甚至会想,若是当初她没有嫁给他,或是他没有投笔从戎保卫梁朝,那么她的生活定会比现在好得多,相夫教子,岁月静好……

可惜人生没有这么多如果,也并不能重来。

他嗓音温醇柔和,落在谢窈耳中却如兵戈嘈杂,嗡嗡一片,脑中空白。

从前她从不知晓个中就里,一心只当是陆衡之听信流言主动将她送给斛律骁,纵使这流言是他有意放出,也是为了破城,她不会想到,是为了自己。

她曾认为是他的南下间接毁了她的人生,却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处心积虑。

眼中渐渐填满了泪水,如有千钧在心,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又听暗门那头陆衡之道:“你今日来找我,不单是为了质问这些旧事吧?”

发泄一通后,顾月芙的情绪也平静许多:“是,十娘想向兄长确认一件事当初朝中下令将陆氏族诛,这件事,是不是也与那胡人有关系?”

建康宫里的那位少年天子虽然心狠手辣、刻薄寡恩,却也不尽是无能之辈,大约是九月里,他意识到自己做了别人手中的刀,下令处死几位从前进言诛除陆氏的御史,并撤去颁给陆太尉的恶谥,加强了北境防线。这些蛛丝马迹,只需有心人稍一分析便可推测出全貌。

顾月芙就是那个有心人。因为天子将公公召进宫赐死后,罕见地放过了沈家其余人,她的沈郎是在战场上死的,和斛律骁无关,可她的母族会稽顾氏却是因他而死!怎能不恨!

“是。”陆衡之承认了,“当初朝中派人来赐酒时,那些恶吏亲口说的,甚至是,给我看了他们暗中往来的书信……”只是他杀了使者北逃而已。

听至此处,谢窈胸间气息翻涌,再按捺不住,唰地推开做门的书架:“那些书信,你可还有保留?”

她的突然出现令二人皆是一震,陆衡之眼中细光闪烁,薄唇颤抖着,喃喃唤她:“阿窈……”

自寿春分别以来,这尚是他们第一次相距如此之近,谢窈雪颜冷淡:“你没资格这样叫我。”

房间一瞬又如死的无声。陆衡之薄唇微颤,颓然垂下眉目。谢窈冷声又问:“太尉和夫人的死,当真是因为他么?”

这寂静的气氛实在有些可怕,顾月芙试图回寰两句:“也许对方是故意将祸水东引,好为陛下开脱呢?”

“那时候他都要死了,对方没有骗他的必要。”谢窈道。冰冷视线从盈盈泪水后睇望而去,落在他黯然的眉目上:“如果你对我还有半分愧疚,就告诉我吧,不要将你自以为是的好意与保护强加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