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瑟斯想要反驳。
转念一想,如果反驳,岂不是等于承认自己担心她?这绝无可能!
见他不说话,莉娜只当他默认,摊了摊手说:“放心,我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
“那就最好不过。完成契约之前我不希望有任何异变发生,至于之后……我很乐意看你被教廷审判。”
莉娜粲然一笑:“不错。你甚至可以试着向教廷举报我们,毕竟在座所有人,除了你,都多多少少和恶魔有点关系。”
纳西瑟斯不可置信地看向艾比。
这个兽人少女也……怎么会?
其他人也就算了,一个个从头到脚都写着十恶不赦、力量禁忌。可这个女孩的身上,并没有这样的危险气息,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长期受到折磨和虐待、从没杀过人的弱者,怎么看,都不像是其他人的同类。
莉娜拉着艾比坐下,随手在桌上拿了个橙子剥开,不紧不慢地说:“艾比,其实你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更不要想着,因为我们救了你的命所以你要给我们奉献一切作为报答这种事。”
艾比呆呆地听着她的话语,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变得轻松,她低下头,紧紧地揪着衣服的下摆,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泣不成声地用并不熟练的通用语说:“不要……嫌弃艾比……艾比,很有用,可以做很多事情。”
莉娜剥橙子的手一顿。
“莉娜,坏坏。”梅梅毫不留情地对着莉娜伸出手指,对于黑队友这件事,她向来公平公正,从不双标。
莉娜叹了口气,还是伸手替艾比擦拭眼泪:“真是的……我一看到别人掉眼泪就心软。作为恶魔实在是个缺点。”
她拿起一瓣刚剥好的,散发着清甜味道的橙子,递到了艾比嘴边。
艾比怔怔地看着她。
“是给你吃的啦。来,张嘴――”
艾比小心翼翼地张嘴,轻轻衔住了魅魔递来的橙子。
时隔多年,久违地被人亲昵地投喂食物,这样微小的幸福对她来说也宛如幻梦,以至于她不敢咀嚼,只是像对待珍贵糖果的孩子一样含着柔嫩的橙瓣舍不得吃,只是慢慢感受着细微的水果甘甜。
纳西瑟斯忿忿地看着这一幕,藏在袖子下的拳头暗自捏紧了:撒谎精!骗子!我哭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算起来,他在莉娜面前也没少哭……虽然很可耻很丢脸。但他对自己哭泣的样子很有信心,在他的印象里,都不用哭出来,只要微微蹙眉,自己就能得到无数的怜惜和关照。小时候故意揪菲尔的毛,他只是假惺惺地挤出几滴眼泪,揉着红红的眼圈,做出委屈的样子往大人面前一站,都不用说话,所有人都站在了他这边,相信一定是菲尔先做错了事,连菲尔的父母都让他给自己道歉,听说回去以后还因为他表现得缺少外交风度被揍了一顿……
明明他的眼泪是无往不胜的神器,比珍珠和宝石还要珍贵,可到了莉娜面前,又好像还不如从天而降的雨水。面对他的眼泪,可恶的魅魔从来只有嘲讽、讥笑,更别提温柔地为他擦拭眼泪。就连面对因为诅咒而迷乱的自己,诅咒一平息,她就无情地抽身而去,不愿再靠近他多一点。
恶魔没有心。
恶魔对所有人都如此恶劣。
他是如此坚信的。也正因为如此坚信,他才能勉强接受自己好像不被她放在眼里的事实。
可现在他突然发现,这个残忍的恶魔偶尔也有温柔一面,她会有说有笑地和邪恶的同盟闲聊,会温柔地给身份低微的兽人奴隶擦拭眼泪,甚至亲手给她喂自己剥好的水果……
凭什么?
她凭什么?
从未有过的嫉妒充斥了他的胸膛。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指向的是魅魔抑或兽人。他在乎这个魅魔吗?不应当。他会嫉妒一个奴隶吗?不可能。
长久以来嫉妒着纳西瑟斯的尤里乌斯不会知道,他从小幻想了无数次的,让纳西瑟斯体会和他类似的痛苦的愿望,通过魅魔之手不经意地实现了。
可惜此时此地,没有人集中注意力在精灵的身上。
他们看着兽人女孩缓缓地抿了抿嘴,眼睛里焕发出了光彩,然后诧异而欣喜地笑着,露出尖尖的虎牙。
“好甜。”她说。
“还会有的。甜甜的水果,舒服的衣服,以后还会有很多。但是――”魅魔的手搭在了女孩的肩上,清晰而有力地说:“不要再想着用以前那些人教你的方式试图回报我们。食物、尊严、自由,是你应得的东西,只不过有人从你手中夺走了而已。他们夺走你的一切,再施舍给你微末的幸福,把这当作赏赐,要求你感激涕零地献上全部,这是不对的。”
艾比怔怔地看着她,努力消化其中对她而言过于陌生的名词。
“你也不欠我们什么。我们救你,是因为我们需要通过你来研究恶魔的成因。所以,并不是我们救了你,而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所以用这种方式把你带到我们面前。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笔很公平的交易,你已经付出了,不需要再额外提供什么了。”
“我……能帮到你们吗?”
莉娜点了点头。
“你们……不害怕吗?他们说我是……恶魔。”
莉娜捧住了她啜泣的脸庞:“那有什么关系?我也是恶魔。恭喜你,艾比,恭喜你获得了可以反抗囚禁和虐待的力量;恭喜你,成为新生的恶魔。”
面对毒打和胁迫,承受了无数鞭笞和折磨的兽人少女,在无数个因为饥饿、痛苦、绝望而辗转反侧的夜晚,她曾一次又一次咬紧了牙关,发誓不再轻易流下软弱的眼泪、发出惨烈的哀嚎,因为这些只会取悦那些以折磨她为乐的神官和贵族。
在长久的非人折磨中,她学会了压抑哭声,学会了闭口不言,学会了忍受非比寻常的痛苦。她也曾幻想,如果有人能够拯救她,带她逃离这比传闻中的地狱还要惨烈的人间,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献上兽人全部的忠诚。
她向诸神乞求,请您聆听我的乞求,请您回应我的虔诚,请您,拯救我。
可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想,或许是她太低微也太肮脏,不配得到神明的垂怜。
万念俱灰的时候,她原本想着,就这样死掉也无所谓。
但她还是低估了人的恶意。
奄奄一息的她被作为废弃商品丢弃的时候,以为她已经死掉的豺狼般的人,已经开始迫不及待拉扯她的衣服。
莫名的、汹涌的恨意涌上了她尚且有意识的头脑。
她感到自己好像短暂地陷入了一片寂静的黑暗。
在比夜更深的黑暗里,在比死更沉的寂静中,她跌入了一个无形的怀抱。
朦胧间,女人冰冷的唇瓣吻上了她的额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模糊不清的呢喃:“孩子,不要逃避你憎恨的这一切。我会陪着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