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的大理石映照出准教皇的脸庞。他脸色苍白,发如霜雪,双眼如凛冽的蔚蓝清泉。即将正式加冕, 泽维尔的脸上也仍然没有显露出任何大权在握的喜悦。半个月前,这位传说中重伤休养,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圣子突然回到了圣殿。
关于他的重伤已有诸多流言,不同于单纯地为他祈福落泪的信众, 教廷内部已经默认了他的处决――直到约书亚?班克罗夫特带着他越狱。
教廷的人不是没有追击他们的踪迹,但班克罗夫特家族的丰厚财产给两人的逃亡许多助力,最关键的是约书亚的计划十分隐蔽, 连他病入膏肓的父亲和身边的侍从也毫不知情, 这也给他们的追踪增加了不少难度。
最让人疑惑不解的是, 约书亚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什么让他甘愿放弃自己拥有的地位和荣誉,去营救一个已经被褪去所有光环的曾经的圣子?
起初,他们以为约书亚是想利用泽维尔的身份作为把柄,为皇室和教廷的权力斗争增添筹码,抑或是要叛逃帝国,投奔邻国,为此,他们在在皇宫外、边境处都埋伏了重重眼线,却一无所获。
在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追踪调查后,更多的线索浮出水面:年少时的相逢,时隔多年的再会,约书亚夹在书里的泽维尔的影像,曾出现在泽维尔抽屉里的墨绿发带……
所有的线索都遥遥指向唯一的答案――这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逃亡并非出于利欲,而是出于纯粹到极点的爱欲。如果这就是答案,他们这段时间以来的小心翼翼和殚精竭虑倒显得异常可笑。
再一次跟丢两人踪迹的时候,教廷内已经有人直言不妨就此放弃,反正,一个因爱情而盲目之人,和一个切实的无力的盲人,他们在一起能翻出什么浪花呢?
只是,果真如此吗?
在这个问题尚未得到答案的时候,泽维尔带着约书亚的残躯回来了。他的衣服上染着不知道谁的血,冰蓝色的眼瞳一如既往冷酷、锋锐,但在几乎能冻伤人的视线中,还深埋着难以察觉的疯狂,就像冰块中燃烧的烈焰。
之后发生的事情没有几个人清楚,试图阻拦的人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余下的人有的俯首称臣、保持缄默,有的已经失去了正常表达的能力,只能一遍遍重复祷词。
人们唯一所能知道的,便是数位神职人员消失,教廷内部权力结构发生了剧烈变动,教皇退位,泽维尔即将加冕为新任教皇的既定事实。但泽维尔要做的不止于此,以至于帝国皇帝在寝宫愤怒地摔碎了茶盏,怒骂泽维尔的手伸得太长。
很快,他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
光明教会多年来在黎明帝国的耕耘使他们拥有了广泛的信众和遍布的耳目,而在泽维尔展现出扭转昼夜的神迹之后,光明神的威信更是达到了顶峰,作为神在人世间的代行者,泽维尔在信众的心中已经拥有了崇高的地位。
皇帝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寝宫的冲动话语是如何传到泽维尔耳中,期间是否又经历了什么添油加醋的篡改,只是在第二天,他就被“邀请”到圣殿参观新修的忏悔室。
在路上,他仍然在以愤怒强撑起自己作为皇帝的傲慢姿态。因为他清楚,作为皇室的核心,泽维尔至少不会明面上解决自己,即使自己之后注定要让渡权力给教会,当下也必须保留自己的尊严,为后续的谈判争取更多的空间。一旦表露出软弱的投降姿态,反而会被啃噬得更加体无完肤。
到圣殿门口就必须下车步行,即使皇帝也不例外。而圣殿内部结构复杂,从门口到忏悔室的路也相当漫长,更别提带路的神侍步履匆匆,仿佛不是去参观,而是在赶赴一场即将落幕的戏剧。缀在后面的皇帝平日何曾如此急忙地赴约?向来都是别人等他才对。
于是他恼怒道:“你们就是这样待客的吗?不过是参观忏悔室,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吧。难道泽……教皇在等我吗?”
神侍停下脚步,冷淡地回应:“不――教皇大人正在见别的贵客。”
“那你们――”
神侍打断了他:“教皇大人非常期待您去参观忏悔室。”
皇帝嚅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跟上神侍快速的步伐。
终于,他们停留在了一扇房门前,许多忏悔室都只是做了一个小而密闭的隔间,像这样单独使用房间的极为少见。
“陛下,请随我来――”
到底在玩什么花样?皇帝心中腹诽着,不以为意地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大片的白。
洁白的大理石、雪白的陶瓷、莹白的珍珠,以及……灰白的骸骨。
穹顶上成串的脊柱缀连成吊灯的精美饰带,倒悬的臂骨如同流苏垂落,俯视地面的头颅低垂,空洞的眼眶中燃烧着烛火,它们一起组成气势宏伟的精美吊灯。蜡台和祭坛也由人骨堆叠而成,墙壁上则装饰着盾牌、王冠形状的图样,一些骨头上还有清晰可见的刀剑劈砍或铁钉凿入的痕迹。
完全无视了皇帝惨白的脸色,神侍的脸上仍然挂着矜持客套的笑容,颇有耐心地为他介绍这些装饰的来源:“您左侧蜡台上方的是托马斯主教的颅骨,眶骨下方装饰了一整排银钉,制作的时候为了避免他乱动,影响制作的美观和精确,花了不少力气呢。请抬头,吊灯上的这些人,应该算是您的老朋友了,从左到右依次是……”
此时此刻,皇帝终于明白,近日来消失的那些神职人员去了哪里。
而在他的头顶,高悬的吊灯上正涌出滚烫的蜡液,他们有的挂在白骨上,凝聚成干涸的泪滴,有的滴落在他的肩头,把绣着皇冠的披帛灼出一个漆黑的空洞。
尽管被烛泪烫得吃痛,他仍然不敢、也不能发出惨叫,只能静默地跪坐在骸骨做成的吊带之下。
双手松开他的肩膀,神侍后退一步,漠然地看着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和止不住哭泣的皇帝:“教皇大人请您在这里等他。”
……
将皇帝送去忏悔室反省,对泽维尔来说不过是乏味生活中小小的插曲。在他看来,这位可怜的皇帝不过是享受了太久的荣华富贵,以至于忘记了,在曙光帝国,一切权力都来源于光明神。横竖都是傀儡,换个人他嫌麻烦,提醒一下凑合用罢了。
反正是傀儡,只要还活着,是否千疮百孔,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权在握的泽维尔,他对忤逆者的惩罚的确让其他人胆寒,但若说他是故意如此残忍,倒是冤枉了他,说到底,这些不过是夺回权力的过程中顺手而为,他并不将之放在心上,作为被所有人顺从和畏惧的至高者,他的生活算得上相当朴实和乏味,甚至因为无欲无求而显得有些清贫。
此时,他难得分出精力会会见贵客,嘴上说着:“还没来得及当面恭喜你加冕”,眼神却依旧很冷淡。
泽维尔面前的这位的确是比傀儡皇帝更值得尊重的贵客――新任精灵王纳西瑟斯,按照精灵的寿命,保守估计他也能再执掌精灵之森数百年,最重要的是,不同于实力平平的曙光皇帝,纳西瑟斯即使撇开尊贵身份,也仍是一位值得称道的强者。
对于他敷衍的礼貌,纳西瑟斯回以勉强的微笑:“没事……只是不知道您找我来是……”
“确认你不会妨碍我追捕魔女。”
没想到泽维尔如此直白,纳西瑟斯不安地摩挲着手上的戒指,说:“我怎么会妨碍您呢?魔女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你能这样想就好,毕竟――我也不想伤害你。”
这该死的、自大的混蛋!侮辱人也要有个限度!虽然自己和他比可能是差了点,但真的撕破脸下狠手,泽维尔也不会很轻松……压抑住内心的思绪,纳西瑟斯开始感谢自己长久以为的伪装,让他能够在在这种时候仍然维持礼貌的笑容。
“我一直是您忠实的盟友”,纳西瑟斯说:“事实上我也在寻找魔女的踪迹,只是未有所获而已,如果您能找到蛛丝马迹,我很愿意协助。”
泽维尔瞥了他一眼,有些意外地眯起了眼睛:“我没想到,你如此软弱……线索,不是一直都在吗?”
“我不明白……”
泽维尔拍了拍手,一个纯白的立方体浮出地面,又缓缓打开。
而从中跌落的,是一个浑身血迹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