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之前通知过,几个医护人员已经等在了门口,迅速将 Debra 挪到了平躺车上,七八个人一路狂奔似地往手术室里跑。唐盈盈与康俊也跟在后头跑,两人交替着向医生补充着 Debra 的基本情况。康俊说话的时候,唐盈盈便偷偷去看躺着的 Debra,无力下垂着的眼睑显示着她已经失去了知觉。跟床的护士不断在报血压数、脉搏数,每个数字听起来都是那么的不乐观。在电梯里,护士又绑了一个小小的仪器在 Debra 高高耸起的肚皮上,仪器刚一稳定,便立刻发出尖锐的报警声。
“胎心没有了。”护士抬起头对医生说道。
“立刻剖宫产。你们谁是家属?可以签字么?”医生的脸色,似乎完全来不及没有时间向他们说明病情交待风险,只说了这一句。
“已经通知家属了。我是她朋友,我可以签字。请尽快手术。”康俊来不及考虑太多,沉稳地回答道。
医生将康俊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想说什么,却也没说,点了点头,便开始打电话,协调手术室、紧急找人,焦急的语气和紧张的神态无一不在说明情况不仅非常紧急,而且不容乐观。
到了手术室的楼层,一出电梯,大伙又是一阵狂奔。唐盈盈和康俊被拦在了手术室门口。一道浅蓝色的门隔开了他们。
四周都静了下来,唐盈盈一颗心里只剩下了慌,空洞洞的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沾到的鲜血,脑子跟放空了似的,突然冒出一个荒谬又好笑的念头:Debra 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流血?但很快,她又被自己下一个念头给吓倒了,“Debra 这样的人,也是会死的。就像……”
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唐盈盈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凝住了。她全身瘫软地歪在康俊的怀里,愣愣地盯着墙壁上的电子钟一格一格地跳动,像蚂蚁爬过的时光。
视线里全是医院那浅浅蓝色的墙壁,耳朵里却只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再过一会儿,世界,除了自己血管发出的嗡嗡流血声,好像什么都不剩下了。
?第九十九章 天台上
手术进行得很快,从铺布到取出孩子,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男孩。胎龄三十四周,体重四斤多,像一只很小很瘦的小猴子,蜷成小小的一团,护士将他裹在被子里,露在的手掌就跟唐盈盈的指甲盖一般大小,还可以清晰地看到青紫色的血管。护士抱着只给唐盈盈他们看了一眼,便被迅速送去了 NICU。
随后,医生也走出来,取下口罩,看了一眼唐盈盈和康俊,又往他们身后看了看,眉头便蹙了起来,“家属怎么还没到?”
“孩子的父亲今天在澳门,现在已经往医院赶了。产妇的父母都在国外,没想到会这么快生,之前没有回国的准备,不过现在已经赶去机场抢票了。”见到了孩子,康俊便放了一半心下来,沉稳地一一回答道。
“哼,孕晚期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还自己开车在路上瞎转,现在的人不拿生育风险当回事了吗?”医生很是不满,哼了一声,将康唐二人教育了一顿,方才拿出两张纸交到唐盈盈手里。两人低头一看,浅红色的文件头,竟是两张病情危急的告知书,刚才放下一半的心又迅速被拎了起来。
医生指着其中一张,向他们详细说明道,“既然家属还没有到,我就先跟你们说一下情况,待会你们负责转述一下。这里有两份通知书,一份是孩子的,一份是产妇的。总体来说,目前的情况算是幸运的,孕妇发生了胎盘早剥,十分危险,但幸亏在很短的时间里,到了医院,并且及时地取出了孩子。孩子的体重也超过了 2 千克,也算是不错的。但毕竟是早产,新生儿评分只有 6 分。一生下来,就发现有呼吸急促的症状,可能是吸入了羊水到肺里,也可能发生别的并发症和风险,我们现在把孩子送去 NICU 进行观察,你一会让家属签一下这张通知书,详细阅读后面的须知,同时也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
唐盈盈头点得跟捣蒜似的,一一把要点记下,又死死地盯着医生看,比起新生的孩子来,她更加关心 Debra 的情况,“那产妇现在情况怎样?”唐盈盈急忙问道。
“你别急,我正要说。”医生皱了皱眉头,又接着说道,“产妇是经产妇,年纪比较大了,上一次分娩时还发生过羊水栓塞的情况,这次又经历了胎盘早剥,是属于需要密切观察的高危人群。手术刚刚做完,我们现在正在密切观察,如果接下来……”
医生还正想跟唐盈盈再说说手术的过程,只听见身后嘀地一声,手术室的门突然被拉开,一个身穿浅蓝色手术服的护士很是着急,隔着口罩对他们紧张地喊道:“刘医生,您快来看一下,产妇出血止不住,越来越多了。”
刘医生一听,哪里还敢耽误一秒,顾不得跟康唐二人交代半句,转身就扎进了手术室里。
唐盈盈的心像坐过山车一样,猛地被抓住,高高抛起,稍稍平稳还没两秒钟,又突得来了一场变故。她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那两张薄薄的纸,抓着纸的手还是红彤彤的血色。唐盈盈抬起头,有些木讷地问康俊:“你说,产后出血危险吗?”
康俊哪里能说什么,只好哄孩子似的一把地将她搂在怀里,手掌温柔地磋挲着她颤抖不已的肩膀,稳稳地说:“不会有事的,产后出血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止血的方法有很多。我刚才查过了,这个刘医生是妇产科主任,做过剖宫产手术估计得有上万台了,厉害得很,没事的,不用怕。”
唐盈盈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手术室前面的走廊是没有窗户的,一条窄窄的过道完全靠人工照明。空气里隐隐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气味,几个空调出气口黑洞洞地向外头喷吐着凉风,吹在身上,有一种像是带着霉味的幽凉。这股幽凉一点一点地沁进肌骨里,待的时间久了,便会觉得就连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要生出一股僵硬的寒意来。
手术一直在进行,时不时会有护士出来说一下进展情况。唐盈盈他们知道了 Debra 一直处于紧急的状态中,由于出血一直止不住,加大了缩宫素用量之后也没有明显的好转,试过用纱条填塞,出血浸透纱条后仍然继续涌出,目前出血已经超过了 3000CC。医生给 Debra 开设了 5 条静脉通道,连续不断地输入红细胞悬液,血浆、生理盐水。如果接下来的情况还没有好转的话,就要考虑切除子宫来保命了。但目前还没有到这一步,医生还想再争取一下。
唐盈盈不算是个悲观的人,但看着手术室门口亮着的那一盏指示灯,她总忍不住一阵一阵的心里发虚。万一、万一,她不忍去想真的有什么万一的结果,脑子里不断回想的全是方才 Debra 从车里跌落出来的画面,以及自己那满手触摸到鲜血的冰凉。她强行咽了咽口水,将这份酸楚的感情忍进了心底。但很快,一股更加强烈的恨意顺着自己一脉一脉的心跳涌了上来,使她的牙齿完全失控般地上下撞击、颤抖着。
又过了一会,康俊在一旁接电话了,唐盈盈听见在电话里,Rowan 着急得像个疯子。他告诉康俊,过关的人太多,他来不及去排队,又折回租了一架直升机飞过来,再过个十来分钟就能降落在医院楼顶的停机坪上。康俊告诉他孩子已经出来了,Debra 正在手术中,大出血,具体情况等他来了再说。
唐盈盈双手用力抱紧自己的两只胳膊,紧贴着走廊的墙壁站着,企图用这个虚弱的动作去对抗等待的恐惧。她的牙齿用力地咬着下嘴唇,下巴都被绷成了失血的青白色。
再过了十几分钟,像是一个世纪那么久,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医生走出来说着情况。唐盈盈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眼睛看着医生的嘴巴一张一合,就像菜场里被鱼贩子抛在砧板上的鱼,十分搞笑。她的耳朵听到有嗡嗡的螺旋桨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她扶着墙站了起来,大脑在一瞬间有些失血,眼前的画面变成一片会游动的惨绿色。她抬了抬脚,两条腿像踩在云里一般,漂浮着往前踉跄了两步。
唐盈盈咬了咬牙,一边扶着墙,一边往上走。用力推开天台的铁门,直升机猛烈的气流顷刻灌了进来,将她吹得东倒西歪。烦躁不堪的心情硬是被钻出了火苗子,蹭蹭地就往脑子里烧。唐盈盈咬着牙,聚焦了视力,才看清楚那西装革履的 Rowan 正动作轻盈地从机舱里跳下来,随后又快步地朝她走过来。唐盈盈迎了过了,当他走到自己跟前时,唐盈盈忽然抡起胳膊,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嘭地一声,狠狠地给 Rowan 一个耳光。
人类皮肉相互撞击,发出了令人骇然的声响,不断旋转着的螺旋桨似乎也在这一刻哑了神,吱吱呀呀地停了下来,偌大的天台坪上只剩下了呼呼风声。
Rowan 彻底吓呆了,连带着机组人员都呆在了当场。他看着半身都是血的唐盈盈,头发散乱着,脚上只穿了一只鞋,正用极恨的目光看着自己。Rowan 的心脏瞬间失血,最坏的念头倾占了他的大脑。
两人相峙了半刻,Rowan 如同失去了灵魂的僵尸直愣愣地朝着唐盈盈走了一步。随后赶过来的康俊见此状况,连忙将唐盈盈护在身后,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她方才跑丢的鞋,将两人隔在了安全距离外,“Rowan,stay and calm down!”康俊紧紧地盯着 Rowan 说道。
“Bert,”Rowan 转过目光看向康俊,只说了个名字,喉咙就梗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刚才被打的那侧脸颊迅速肿起,他的眼底闪现着湿润的光泽,满脸都是哀求的模样。他似乎已经接受最坏的结果,Debra 在生孩子的过程中去世了,为了给他们齐家留个后,奉上了自己的性命。他看着康俊的嘴唇好像动了动,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他说了什么?Rowan 木然地摇摇头,是也不是那么重要了,Debra 不在了,什么都不重要了。Rowan 恍惚了一刻,心里想,这是天台吧,要是从这里跳下去,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去天堂跟 Debra 作伴了。可自己的灵魂这么坏,这么重,还能上得了天堂吗?能遇到 Debra 吗,自己是不是永生永世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妻子了?妻子,Debra 已经不是自己的妻子了。一瞬之间,Rowan 想到了很多很多,回忆的画面如洪水一般涌了过来,侵占了他所有的意识。一瞬之后,他的脑子里嗡嗡现在只剩下了一片嗡嗡的哭声。
康俊无奈地看了一眼唐盈盈,方才还满脸的盛怒,都随着那一巴掌烟消云散了。此刻,她正在有条不紊地穿鞋。康俊叹了一口气,走到神志恍惚的 Rowan 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Debra 没事了,刚才医生说的血已经止住了。Hey,Rowan。”他一连说了三遍,Rowan 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
“Debra 冇事啦?”Rowan 难以置信地欣喜问道。
“没事了。”康俊再次给了他肯定的答案。Rowan 回过神来,又一脸疑惑地将目光转向唐盈盈。
唐盈盈冷冷地站在那里,天台上的风将她的衣角吹起,上面隐隐还带着殷红的血色。她面上表情清冷如霜,声音里掺着烈烈风声,透着令人心惊的严厉,“齐公子还没有被人这么当众打过吧?我平时也喜欢讲道理,但今天只想泄愤,所以就动手了。”康俊也是第一次见人能把这么无赖的话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也不完全说是为了泄愤,Debra 生下了你们齐家梦寐以求的孙子,你们得偿所愿,所有人都皆大欢喜。在这样天大的喜事面前,除了今天再也没有机会能让你去记得,Debra 为了生这个孩子流了多少血、遭了多少罪。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诉苦,也不是为了替她邀功,这些都没有意义。我就是希望你从今天开始可以记住,生孩子不是你们嘴里轻飘飘的一句子嗣延绵,那极可能是需要一个女人捏着性命和鲜血去搏杀的一场战役。如果你仍然记不住的话,那就至少记住 Debra 今天流的血和遭的罪。”音色朗朗地说完,唐盈盈摊开了双手,上面的血迹早已凝结成块,又随着掌纹裂成了破碎的形状,像是一朵朵燃起的噬人火焰,除了令人心惊的恐惧,别的什么也没有。
Rowan 面孔缓缓地褪去了方才的惊讶与疑惑,他怔怔地看着唐盈盈,嘴角轻轻一动,声音仍然半哑着说,“我知道,我不会忘记的。”
唐盈盈见他这样说,便向一旁移了一步,Rowan 一阵风似地朝手术室冲了下去。
天台上风声烈烈,滟滟的阳光从天空倾下,像油画里浓重的金色,在人间染上了一层暖金的色调。康俊凝视着唐盈盈,忽而低头一笑,声音柔缓叹道:“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动手。”
唐盈盈微微摇了摇头,满脸的惋惜在细腻的阳光下更加彰目:“我想打他已经很久。我知道世界上是有比他更糟糕的、糟糕得多的男人,但就是 Rowan 这样的,最令人惋惜,也太可恨了。你看当时的 Debra 不哭不闹离婚,看起来是一场和平分手,却未必是不伤心的,恰恰可能是因为心里都碎透了,才硬撑着要端个好看的姿态离开,舍不得让它结尾稀碎零落。”唐盈盈无声微笑,又心疼地说,“要是两人分开后,一直平平安安各自海阔天空,那也就算了。可今天我看见血人儿一样的 Debra 从车里跌出来,我登时就不行了。理智、形象、风度我统统可以不要,也得打他一顿,出了这口气。”
天台的剧烈流动的空气中隐隐混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康俊拥她入怀,笑意忍不住地从嘴角飘逸出来:“那现在出了这口气么?”
唐盈盈侧过头,一朵云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刺目的阳光,她微微半阖着眼,翻涌沸腾的心在康俊的怀里慢慢平稳下来,笑着说:“真的好很多了。”
?第一百章 病房里
病房里淡淡弥漫着一股素雅的香味,晨曦透过轻薄透明的窗纱,被滤成了满屋金粉色的光线交错。在过去的一夜里,Debra 迷迷糊糊地醒了几次,房间里有人跟她说了些话,她似乎还吃了点东西,被搀扶着上了两次厕所,除此之外就是沉沉的睡眠,又香又甜,是连梦都舍不得来打扰的安睡。现在刚刚醒过来,晨光刺得甫睁开的双眼瑟瑟发痛,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挡,微微一动作,便惊醒了靠在床边的 Rowan。
他帮她把床头摇了起来,又慌不迭地端来一杯温水,放好吸管,让起身不便的 Debra 只要微微低头,就能喝到水。Debra 喝完,他又将杯子拿走,目光如蜿蜒流淌的溪水般一刻也不离开 Debra。
“BB 呢?”Debra 眼睛还有些朦胧,大脑也有些迷糊。她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空空的婴儿床,哑着嗓子问道。
“在楼上,护士们在照顾他,BB 的状态很好。出生到现在已经拉了好几次,吃奶也棒,现在应该在睡觉。”Rowan 一只手紧紧地握住 Debra 的手,腾空出来的手则摸出了手机,给她看新生儿的照片。虽然还在保温箱里,但一个小小的肩膀露在外面,圆鼓鼓的,看起来颇有几分健壮的感觉。
“Anita 她们来看过弟弟了么?”Debra 满是慈爱的目光流连在手机屏上,头也不抬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