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风越说越来劲,连带着唾沫星子四处飞溅,颇有一副要把程强给活活喷死的感觉。牛和平则阴沉着一张脸,见程风骂得差不多了,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离婚协议,往程强面前狠狠一拍,“签吧,该是我妹妹的钱你一分也别想少。签完赶紧分,有你这么个杂碎妹夫,我出门都觉得丢人。”
或许是迫于场上压力,或许程强也想明白了,耗下去他并不能占到什么便宜。在思考了半小时之后,他默不作声,从地上捡起笔,签完了协议。程风倒不愿放过,又在旁边补充道,“我可先警告你,别再耍心眼了,你说是五百万,要是以后发现是八百万,冰冰姐随时可以把钱追讨回来了。”
程强重重把笔一扔,目光像冰霜一般扫过牛冰冰,道:“没瞒住是我的大意,又有什么必要再去骗你们。牛冰冰,算你命好这辈子能嫁给我,离个婚还能分走几百万。你全村上下看看,能有几个女人有你这么好运气的,一辈子都不可能见这么多的钱吧。离了我,看你以后还再能有这么好的运气不。”
牛冰冰原本一直沉默着,如今被他这句话一刺激,竟像一只野兽一般忽地跃起,低吼一声便冲着程强扑去。在场几个人惊得呆立住,程强手脚倒是敏捷,下意识地便往一旁躲开,牛冰冰的双手只能死死地抓住了他一只胳膊。牛和平从旁边拦拦在了两人之间,牛冰冰低下头,拼了死力狠狠地咬了程强一口,鲜红的血液与一个男人痛彻的惨叫同时喷射了出来。
唐盈盈也上前帮忙,与牛和平一起按住牛冰冰,程风和康俊也怕再出事,连忙隔开了程强。牛冰冰的嘴唇上还带着血的鲜红,热泪喷薄而出,绝望而哀恸,“我这十几年,活生生瞎了眼,嫁了一只狗还不如。我拿你爸妈当亲人,你们谁也不拿我当人。我离了你,还要感谢你给的几百万?我的好运气?我呸!我宁可把钱都你,你还我青春,你还我希望啊。”牛冰冰坐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捶打着地面,失态地放声大哭。这十几年来的抑郁和难过随着泪水一并流出,在旁的几个人没人开口,也没人知道该去怎么劝慰。大家只能静静地呆在一旁,看着她发泄似地痛哭,哭声从高昂的痛诉渐渐转成低沉的呜咽,或许只有在经历过这样的绝望之后,能够换来决然的新生。
后来,程强被程风打发走了,时间如一格一格的日影,在地上缓慢地爬行。牛冰冰哭得累了,也哑了喉咙,只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截早已腐朽的木头,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生气。
康俊走过去,在牛冰冰面前蹲了下去,递给她一张洁白柔软的纸巾,又看着她一点点地把脸上风干了的泪痕擦去。
牛冰冰被一个斯斯文文的陌生男人这样盯着看,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说道:“康律师,让你看笑话了,我们乡下长大的不太讲究。”
康俊笑了笑,道:“没人看你笑话,今天狼狈的人是程强。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讲道理的。对于程强,就不用指望他能回心转意,体谅你的付出。而对于你来说,该拿的钱必须拿,该出的气也不能憋着。分掉程强两百多万,这就是在他心头的一刀,胳膊咬上一口,他也不能拿你怎么办,这几日的疼痛只好自己忍着,多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气。”被他这么一说,牛冰冰原本如暗夜一般晦涩的面孔上,也轻轻地漾出了一点笑意。康俊盯着她又看了看,温和地接着说道,“分了钱,出了气,接下来就该想想以后的路了。”
牛冰冰咬了咬嘴唇,双目红彤彤的,似乎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一面则在心里迅速计算着,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年纪这么大了,什么都不会。这些钱或许应该够养老的吧,但不能生病,生病可花钱了。”
唐盈盈听到这话几乎要绝望,那边的康俊倒是很有耐心,认认真真地问:“你今天多少岁?”
牛冰冰嗫嚅道:“三十九……四十了。”
康俊点点头,面上仍是那副温和如春水的笑容,道:“你今年四十岁,我不能告诉你还很年轻,还跟二十岁、三十岁一样,有大把的时间和希望。所以,你必须很谨慎对待你接下来的人生,因为你没有太多的机会再去做错误的选择和错误的牺牲了。”
“我……我知道。”牛冰冰低着头,手指仍然在不知所措地搅动着。
“但四十岁跟二十岁有一个相同的地方,它仍然是一个人很好的起点。创业、投资、打工,这些事情虽然对现在你的来说都有一定的门槛,幸运的是这门槛却并没有高得让人跨不过去。你可以尽可能地去做你想做的又有一定收益的事情,这样在三五年之后,你会发现婚姻不是一生的饭票,自己的双手才是。”外头阳光耀目,屋里弥漫着金色的光线,康俊声音像是浮在金色的光芒上,坚毅笃定又温暖人心,“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一个有能力有本事的男人结婚,有人可以去依靠、有人可以照顾自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你一定要牢牢记住,下一次无论是谁让你作出自我利益的牺牲,你都必须认真评估,看自己是否能够承受这份牺牲的最坏结果。这不是在告诉你不能再相信别人,而是在这次婚姻教会你最重要的道理就是,无论何时都不能把自己放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境遇里。”
康俊的话像是在漆黑的炉灶中,被一点一点吹起的火星,最初只有眼睛里可以看到的微弱的橘黄色,但慢慢地,橘色越来越亮,漫成了橘红的火焰,令站在旁边的人们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温度。牛冰冰黯沉的眼底再次泛起晶亮的光泽,一颗感激的心也只剩下了不住地点头。
程风用胳膊碰了碰唐盈盈,摩挲着肩膀说道,“主任这碗鸡汤太浓烈,连我都有点消化不良了。”
唐盈盈则良久无言,只静静地看着半蹲在地上的康俊。屋外的日头已升至了头顶,早间落在地上的雨水如今变成了一股湿暖的水雾,从门口漫进了屋内,裹在唐盈盈的身上,有种久违了湿热感觉,连带她的心底则漫过一阵接着一阵的欣喜。
?第九十七章 爱转回
从陕西回到深圳,唐盈盈又恢复到熟悉的节奏中,就像从飘逸舒适的云端又重新跌回原有的人际交织网络里。每日看不完的材料,开不完的会,恨不得在脚底装上一对风火轮,走路能用飞的。
这样忙碌的节奏,似乎方惟安的存在早已可有可无。但唐盈盈心里却十分清楚,在她去北京那天,方惟安也因为生意上的事情,从福建去了日本,一呆就是十天。这些天里,每天晚上他就跟个代购商一般,给唐盈盈发各种商品的图片,有衣服、有包包,还有一些化妆品,询问她喜欢什么款式,他在日本帮她买。唐盈盈每次都只回复短短的一条,“谢谢,不用了。”接下来又止不住会去想象他如何在紧张的行程中,费尽力气抽一点时间去商场瞎逛,拍下这些照片。这么一想,唐盈盈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补发一条,“注意休息。”
两人就这么客气地相处着,亦或者可以说,这些日子,两人就这么尴尬地关心着,像是在守着情侣之间约定俗成的交流义务。
六月的深圳,天气已经很热了,每日太阳从升起到落山,到处都像蒸腾着白蒙蒙的热气。这一日下午,方惟安带着一大筐新鲜荔枝以及大堆日本零食来到所里。唐盈盈外出开会去了,没见着人。倒是程风热情地帮他将水果和零食分散给了所里众人,引起了一阵阵的欢呼。可当他掬着一捧鲜嫩欲滴的荔枝敲开康俊的门时,却出乎意料地碰了一鼻子灰,“我吃荔枝上火,不用给我。”康俊的目光冷冷的,很快便继续回到了电脑屏幕上。
唐盈盈回到所里的时候,天色已半灰了,从面西的窗口望去,浅浅的晚霞在郁青色的天空上勾成一点斑斓色调。她前脚刚跨进办公室,便听见方惟安在后头唤了一声,“盈盈。”
唐盈盈没防备地一惊,转身去看他。方惟安一身棉麻的休闲打扮,自然而轻松,身姿挺拔得令人羡慕,肌肉线条饱满而有力,唯有眼眶有些混沌的黯色,看起来微微有些憔悴。他朝着她走了几步,唐盈盈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方惟安有些惊讶,便也止步了,一脸温和的笑意看着她。这几步的距离,让面对面的两个人更尴尬了。
“你回来了?”唐盈盈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客气地问道。
“是,今天中午到的深圳。”方惟安目光凝在她身上,想了一刻,又接着说,“我刚才听程风说才知道,你之前这段时间也不在深圳。这样也好,挺好的。”
唐盈盈想起之前确实没有跟他说自己的行程,他也没问过。便笑了笑,道:“为什么好?”
方惟安的笑意浮在面上,虚虚掩住了下面如针戳刀割一般的心疼,“这样就不会太像我什么都不管地把你丢在深圳,自己出去这么多天才回来。”
他这么说,唐盈盈的眼眶里便兀地腾起一阵雾气,她转开头,默了一刻,方才说道:“我不是小孩,你去哪里,我在哪里,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安排,谈不上丢下不丢下的问题。”
方惟安又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她跟前,手轻轻地扶住她的肩膀,声音像拂过枝头的微风:“我知道,但我心里内疚极了。上次你生病了,我没赶去医院照顾你,是我不对。”
听他提起上次的事,唐盈盈缓缓地脱开了他的手掌,勉强笑道:“只是小病,打完针第二天就好了。”
方惟安收回了胳膊,苦笑着继续解释道:“其实我第二天就打算回深圳的,但一直联系不上你,我就打给康俊,他说你已经没事了。我那个时候才知道汪瑶居然跑去找你了,这真的不是我让她去的,我不至于这么糊涂。我们当时是在车站,她在旁边听我打电话,后来找了借口骗我上车,自己却跑了。我到了福建,帮他们交了保释金,又接到日本销售商出问题的消息,麻烦一桩紧接着一桩,真的是一片狼藉,兵荒马乱的。”
方惟安寥寥几句交代完,唐盈盈听来倒像是在听旁人的事情。唇边的笑意清冷黯然,“你这是想说,我们之前有很多的误会和不得已的错过?”
“不是,”方惟安又走近了一步,语气坚定道,“我只是想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可以的话,原谅我这一次。”
熟悉的呼吸声在耳边均匀地响着,唐盈盈的心口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搬不走、挪不动,屏住了她呼吸的空间。她沉默不语,避开了这个男人温热的气息,眼角却见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外,有不少脑袋的影子正在鬼鬼祟祟地往,“我知里头打听。唐盈盈皱了皱眉头,问道:“他们在干什么?”
方惟安也看了一眼,想了一刻,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今天过来,给你的同事们带了一些小礼物,他们好像都很兴奋,一直追着我问是不是打算今天求婚。我……可能没回答好,他们就当我是默认了,这会儿估计都在等着看我下跪呢。”唐盈盈心里气闷得很,一时也没说上话来,方惟安便又靠近一步,玩笑道,“我现在不敢提求婚的事,但如果你肯不生气的话,我现在就跪下。”
“别闹了,”唐盈盈的心情越来越坏,她伸手抓起桌上的水杯,将里面的凉水一饮而尽,内里的烦闷方才消下去大半。她看了一眼方惟安,又说道,“这房间里太闷了,我们出去走走。”
两人并肩而行,从律所出来,穿过一个不大的街心公园,很快便步入街道上熙攘的人群。乌云在城市的上空一点一点的聚拢,夜风低低地带动街道两旁的行道木,风里夹杂着夏夜特有的草木清香,唐盈盈的心跳得很快,脸颊热辣辣地,听着方惟安的声音竟有一种飘忽天外的感觉,“这天像是快要下雨了。你饿吗?要不我们先去吃饭?”
满街的男男女女,有亲密倚靠在一起的,有打闹嬉笑着的,唯独他们这一对,正在平静地尴尬着。唐盈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摇摇头:“没这么快下的,这还满大街的人呢。我们走一走吧,我还不饿。”
“好。”方惟安也没多余的话,只答应了一声。两人间有片刻的沉默,在街道喧闹的背景声中,尤为扎心,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唐盈盈,先开口说道,“我对汪家的态度令你很难过,这确实是我没有做好。但我保证以后汪家是汪家,我们是我们,你跟汪家的所有人都不会再有接触,不会再有交集。你相信我,我会更努力地去赚钱,保证我们的小家庭富裕和美。”
这或许就是他最真实的表态了,唐盈盈的心跳忽地就缓了下来,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灰心与伤痛,“方惟安,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做这种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保证又有什么意义?”方惟安听她这么说,还要解释,却被唐盈盈的目光制止了,“你和我都知道,你根本保证不了。对于汪家的任何一个人,你都无能为力。你对所有事情都设置了边界,唯独对他们,是无原则的放任。”
“对不起。”方惟安的声音又哑又低,“你知道,我一直在努力。但对于汪家,我始终有亏欠。我没有办法做到对他们置之不理,他们与我不仅仅是认识,我对汪静的亏欠总得有个出口。”
“我不是在责备你,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救赎方式,别人没资格去评论。”唐盈盈微微一笑,路灯的流光里泛起一圈一圈的浮影,框住了两人曾经相处的所有美好。“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我不是圣母,我有我自己的喜欢和厌恶,我不能包容你的所有。确实因为你与汪家的关系倾压到了我们两的交往。汪瑶的跋扈也好,汪静影子似的存在也好,都让我难过,让我很不舒服。让我打心底里生起一个念头,也许我和你就真的只能走到这一步,再也无法前进了。”天上的乌云比刚才又更浓重了一些,气压愈发低沉,压得这世间人们有些喘不上气来。大雨未至,但唐盈盈心里早已滂沱不堪,她用力向上抿住了嘴,脸上的肌肉弯成了微笑的形状,“但汪家人终不是最重要的,一份感情里更令人绝望的是,你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这两个人也不会幸福了。”唐盈盈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竭力地说道,“方惟安,我不能回避我的感情,我正是这样看待我们两的关系。”
从泪光里望出去,城市似乎扭曲了形状,灯火霓虹的便拉扯成了一段一段的光点。方惟安握着唐盈盈的手指像是被冻僵了一般,无力地仍由她的手臂从中滑落,他怔怔地看着唐盈盈,凝泪的双眼里有隐忍的目光,声音不再有平日的厚重与笃定,反而空洞得令人心疼,“其实,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愿意原谅我。可能是想得太多了,脑子里的自己都分裂成了两个小人。一个小人说盈盈一定会原谅我的,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这个小人一说话我就高兴,高兴得嘴都止不住地笑。另一个则特别喜欢泼冷水,动不动就说盈盈是个多好的姑娘啊,你配不上她,她应该得到更好的感情,每天都开开心心,她脸上的笑容多么好看。而你除了成天给她添堵,你还能干什么?两个小人天天在我脑子吵来吵去的,我觉得自己都快神经衰落了,直到刚才那一刻,他们两忽然都变哑巴了,我又突然这份安静好可怕。”方惟安的脸有着坚韧的线条,语气里则是最温柔的唏嘘。
唐盈盈的眼眸中浅浅薄泪,湿润了睫毛的根部,却坚韧地没有掉下来,她站在一片阑珊灯火中,呼吸变得又轻又长,说,“所以,我们不要说分手。方惟安,我们没有办法牵手往前走一步,那就往后退一步,再做回朋友。我们不要删掉彼此的号码,不要拉黑对方,就这样正常的告别。只是在一个路口,你继续往前走,我掉头回去。谁也不用看着谁的背影离开,再回头的时候,我们都重新回到了人群里。好不好?”
“好。”方惟安沉默了一刻,含着伤痛笑着地点点头,脸上淡然得如一碧清波,心里却崩塌如山倒。
两人徐步向前,数着呼吸的节拍,再是放慢节奏,这么一段路也到了尽头。
“那么,再见。”唐盈盈笑了笑,如约转过身,便往回走。刚走出去十几米,一阵骤风吹过来,迷住了眼睛。她伸手去揉,肩膀上被重重的雨滴连砸了几下,一场阵雨陡然降落。身边的路人惊成了林间的鸟兽,抱着头,用包挡着脑袋,各种姿势、各自奔跑着躲雨。
唐盈盈突然就笑了起来,心想分手必在下雨天这个定律居然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她从背包里摸出雨伞,将那万千雨丝都隔绝了开,弯腰给双脚套上防水套的时候,两串的眼泪竟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直直掉进了地上的水洼中,激起一圈涟漪,又跟雨水混在了一起。就像告别在人群中的两个人,从此人海茫茫,谁也不再是特别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