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众人进来,毛阿姨急忙站起身来,双手扯平了上衣的下摆,又略有局促地握在一起,在身体前形成一个大大的 V 字。院长进来,先与毛阿姨寒暄了两句,又询问几句吃住是否习惯的闲话,态度温柔与亲切,伸手摁住了想要起身的刘曼丽,满脸慈爱地笑道:“你坐着就行,我今天代表院里来看看。瞧着样子,确实康复的不错,但身体的事是头等大事,一定要彻底养好了再说,别的什么事都不打紧。”话说完,又扭过头,问了问管床大夫相关情况,在得知恢复进展一切顺利之后,院长又点点头,认真地护士长嘱咐道,“小刘这次可是遭罪了啊,按照规定,院里应该可以多批一些假期吧。等恢复了来上班,也尽量别拍那么多夜班,自己人得多照顾照顾。”
护士长掩着嘴,玩笑道,“院长,瞧您这心操的,像是谁不知道您体恤下属似的。咱们小刘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以后呀,自然会有秦医生好好心疼她。”
院长像是才想起来一般,自责地笑道,“你们瞧瞧我,树老根多,我这是人老话多,今天的主角明明就是小秦医生,我杵在这巴拉巴拉地说个什么劲。”这么一说,在场众人便很配合地起着哄,几个年轻人推一下扯一下将英姿勃发的秦鸣往前拱。
秦鸣今天打扮得非常正式,修身的西装,皮鞋擦得贼亮,右胸的口袋上整整齐齐地别了一角大红色的丝帕。他捧着修剪整齐的一大束玫瑰,走到刘曼丽跟前,又伸手理了理衬衣的衣领。两人正式确立关系的时间并不长,彼此间像是刚刚才熟悉对方的气息便立刻出了事。此后,秦鸣又一直躲着不见人。如今在这个场合相见,便是求婚的大事,秦鸣此前虽然什么都想清楚了,可当真面对面看着这个人,无论是情感上还是心理上,都还有些许的别扭。刘曼丽也没抬头看他,坐在床沿边上,没穿袜子的脚上半挂着一双拖鞋,一前一后地轻轻晃了晃。见到她这番模样,秦鸣更紧张了,一张净白的脸便涨得通红,想好的话在肚子里翻腾了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见两主角停在那没动作,等着看热闹的人们便有些耐不住,在一旁挤眉弄眼地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护士长见状,笑着拍了拍秦鸣的肩膀,圆场道:“这人生大事啊,跟上手术台还不一样,看我们向来冷静的秦医生现在都高兴傻了。快跪下啊,求婚什么流程,自己没经历过也在电视里看过吧,哪有你这般直挺挺地站着的。”
被这么一提点,秦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在后脑勺上搔了两下,又顺势提了一下裤脚,噔地一下单膝落地,稳稳跪在了刘曼丽跟前。这一下,在场所有人像是松了一口气,原本空气里弥漫着的几分尴尬也一下子散尽了。秦总扑着厚厚粉底的脸皮下的神经不自觉地跳了几下,接着便听见自己儿子那好听的声音像朗诵诗歌一般深情颂道:“有人说,感情就是一场取经路,九九八十一难之后,才能圆满回归。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算长,但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磨难,我认为那些都是上天赐予我们的考验。剩下的人生路,我们还要一起走吧。刘曼丽,嫁给我好吗?”话音刚落,他又从一个红色丝绒的小盒子里摸出一枚戒指,颇具仪式感地托在了刘曼丽的眼前,目光灼灼等待她的回应。
房间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不见了,所有人屏住气,看着刘曼丽。刘曼丽却也不着急,不回应也不让秦鸣起来,一双眼睛只直直地盯在秦鸣的脸上,像是想用目光在他身上剜出两个洞来。晚春的气温本就很高,这么多人挤在一个房间里,不一会儿,秦鸣的额头上便开始冒出来了细细的汗珠。
院长见气氛一下又不太对劲,便连连给护士长使眼色,护士长犹豫了片刻,刚要开口,却见刘曼丽伸出了手,纤细的胳膊越过一大捧鲜花,用两只手指捏起了那枚戒指,对着阳光查看了一下。
“这是真的钻戒么?”刘曼丽满脸天真的笑意,带着一抹小女孩的娇气,细细的嗓音问道。
“当然,主钻是 1.2 克拉的天然钻石,我自己去珠宝行选的,三万八,数字吉利,意头也好。”秦鸣满脸都是温吞吞的笑意,目光迅速在刘曼丽脸上一扫,温和地说,“你喜欢吗?”
“喜欢,很漂亮。”刘曼丽干脆地说道,目光轻柔柔地向四周环视了一圈,方才缓缓开口,每个字都讲得清晰,“但我不喜欢你,更不喜欢你用结婚来道歉的方式。
?第六十三章 破茧蝶
刘曼丽的话虽说得轻,却如一粒干冰掉进了水里,冻住了在场众人的面部表情。大伙惊讶无比,既想赶紧交头接耳议论一番这是什么情况,又同时害怕自己的动作错过了接下来的剧情。从院长到护士长,所有准备来贺喜的人如今都被迫变成了一场荒诞剧的观众,他们强行按捺住自己拼命想后退的双腿,直直地站在原地,屏住呼吸,努力将自己的身体堙没到四周米色的墙壁中去。
“什么?你什么意思?”秦鸣满脸的诧异,他迅速地站起身来,一抹恨恨的目光迅速地投向了毛阿姨,“结婚也是你们提的要求,现在我们同意了,你又不喜欢?”
毛阿姨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大吃了一惊,她拉了拉刘曼丽的胳膊,急切地问道:“曼丽,你在干什么?小秦挺好的,你别发懵啊。”
刘贵中倒是一脸的惊喜,口没遮拦地说:“现在想明白了也好,还是要钱划算。我们……”话才说了半截,就被毛阿姨一巴掌拍了回去。
见毛阿姨这么说,秦鸣心里度量了一下,便稳住了神色,勾下腰牵起刘曼丽的手,柔声说道:“小丽,咱别闹了,大伙儿都在看着呢。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觉得我之前一直没在你身边陪你?我也是怕你看到我生气,再有我的腰弄伤了,在床上休息了大半个月呢。别不高兴了,以后我天天陪你好不好?”
刘曼丽脆生生的一笑,歪着脑袋好奇地问:“你是真的喜欢我,才要跟我结婚的嘛?”
秦鸣的心虚了虚,哄孩子一般,笑道:“你这话说的太孩子气了。我方才不是说了,结婚是我守护的你方式,也是我们感情的永恒方式。”
“那如果我说无论你娶不娶我,我都放弃起诉,你还会说这话吗?”刘曼丽仍然一脸纯真的模样。
“你什么意思?”秦鸣疑惑地问道,手不由了松了松。刘曼丽捏着戒指的胳膊顺势滑落了大半。
“曼丽,你在说什么?”毛阿姨又急又恼,在旁边忍不住插嘴。
“妈,这是我的事,你让我自己做主吧。”刘曼丽将自己的胳膊从秦鸣的手里抽出来,又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走到秦总跟前,抬眼看了看她身旁的张、高两位律师。又转过身,脸上的笑意透着一股冰川般的寒凉,她幽幽地说,“求婚就是求婚,找些亲友来做见证也是常有的事,可这带着律师来求婚的,即便是在电视上我也没见过。你们这是打算只要我点了头,马上就签订协议,以后不再提那事吧。”
被她当众说破心事,秦鸣脸上立刻挂不住,流出了复杂的神色。秦总反应却很快,憋了许久的火气喷涌而出,立刻不甘示弱地回击道:“刘曼丽,你这样说话可就没有意思了,我们爱带谁一起来就带谁来,你后头不也站着两个律师嘛。玩诛心呀。再怎么说,我家小鸣现在已经当众给你求过婚了,诚意大伙儿也都看见了,你拿出这番模样来是要作死么?”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毛阿姨,咽了咽口水,扬着声调道,“说到底,这桩婚事谁高攀了谁,大伙儿心里都有数。”
“妈!”秦鸣皱了皱眉头,制止了母亲火上浇油的言语。他此时也有些吃不准对方的心思,上下打量了一番刘曼丽,仍是从前那个身材娇小的姑娘。由于大病的缘故,身体比从前看起来还要小了一号,脸上化了点淡妆,脸颊瘦得有些向内凹陷,更显得一双大眼睛楚楚可怜。“小丽,你是真不愿嫁给我?”秦鸣面上浮出一缕伤心的神色,话音却带着一丝上扬的尾巴。
“不愿意。”刘曼丽说得斩钉截铁,下一秒眼眶中则泛起了盈盈的泪光,她的声音沙沙的,像春雨落在树叶上的声响,她指了指自己身旁那张病床,“秦鸣,我在这张床上躺了整整三十五天,开头几天,在麻药褪去之后,身上的伤口疼痛不已,我每天都希望你能出现在这个房间里,能够在我身边,像一个正常的男朋友一样关心我的身体,许诺我未来的生活。可我每天醒过来,眼睛能看到的只有头顶上这块苍白的天花板。你知道哪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么?我是每天数着分钟过来的。一分一秒,我每天都只盼着早点天黑,早点能睡觉,闭上眼,就能躲开这一切。渐渐地,我开始没有那么多的期待,我不再祈求你对未来的承诺,但是我仍然希望你可以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站在这张床旁边,帮我挡一挡来来往往同情的眼神,让我不至于像个笑话一样被人指指点点就够了。可是你也没有。”刘曼丽说到此处,仰着头用力吸了吸,忍住了欲坠的眼泪。风从未关严实的窗户吹进来,将几缕半长的头发从后面吹在了脸上,勾勒出一副凌乱的模样。
秦鸣的神色微微一震,眼底浮起一丝儿内疚之色,却被面上的不自在掩盖住,“小丽,过去的事情我们不要再说了好么,算是我之前做得不够好,我会用以后的时间来弥补的。”
“这样的许诺,是我曾经渴望的,却不是我未来所需要的。”刘曼丽看了唐盈盈一样,得到了鼓励式的回望。刘曼丽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举起了胳膊,将那枚 1.2 克拉的钻戒伸到秦鸣面前,脸上的笑容如天空中漂浮过的流云一般,“把这个拿回去吧。如果是两个月前,你向我求婚,我会欣喜若狂地答应,会真的相信自己要嫁给爱情了。可是今天你才过来,想必是算遍了所有的利弊得失之后的结果,这样的婚姻,我不要。”
秦鸣是万万没想到,刘曼丽竟然会拒绝他的求婚。在他的印象里,两人间的关系,自己才是百分百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可如今,分明是刘曼丽的身价大跌了,怎么倒变得这般强硬果决起来。这般想着,秦鸣的手便久久地虚悬在半空中,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那枚被退回来的戒指。
“你疯了!”毛阿姨吼了出来,几乎立刻就要扑了上去,却被程风一个箭步挡在了前头。秦总见状,便在身后捅了捅他。秦鸣顺势将戒指放回了盒子里,又虚咳了一声,掩饰掉自己脸上满满的尴尬,目光微微一转,像是想再作进一步的确认,“小丽,你当真想清楚了?你这样会什么都没有的。就算你质疑我的感情,也不该怀疑我想作补偿的心意。”
“补偿?”刘曼丽轻轻一笑,“好,那我们就来说说补偿问题。我算数不好,唐律师帮我仔细算了算,她来跟你说吧。”
唐盈盈见提到了自己,便取出了两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交到了满脸疑惑的秦家和张律师的手里,她一面解释道:“这是准备作为谅解协议的附表,主要涉及的赔偿款项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身体休养费。终止妊娠手术费用目前已经结清,但由于手术对我当事人的身体健康造成了极其严重的损害,需要进行休养调整,我们设定这个时间为六个月。在此期间产生的营养费按照每个月五千块钱计算,一共是三万元,需要你们进行支付。”
这笔钱不多,秦总很快点了头,慈眉善目地表示:“这是应该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把身体修养好了,以后什么都会有。”
唐盈盈也笑了笑,又继续说:“第二笔是本次纷争引起的我方律师费,也要求由你方进行支付。我们所的收费相信不会高于张律师,后面附有所有的费用的详表,你们可以看一下,是市场的公道价。”
秦总抿了抿嘴,倨傲地说:“钱是不多,但你们是他们请来的律师,让我们来买单,这有些说不过去吧。”
“寻常理解上是会觉得奇怪,但法理上却也是讲得通的。你可以问问你方的张律师。”唐盈盈笑着说。
张律师思索了一刻,对秦总解释道:“是这样的,最高法对审理人身损害赔偿专门有一条司法解释,支持受害方获得除损害价值外的合理费用,这部分合理费用被认为包括了律师费。这是法律在制定时向弱者的一种保护性倾向,也是鼓励公民在遭受侵害损失时,能够勇于使用法律武器主张赔偿。”张律师瞄了一眼那列数字,想了想,低声道,“他们的潜台词是,这笔钱如果您不答应,那么就去走诉讼,反正法院大概率也会判由我方支付的。”
“妈。”秦鸣一听到诉讼两个字,立刻叫了出来。
秦总看了儿子一眼,小声地哼了一下,挥挥手道:“行,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给得起。”
唐盈盈见进展顺利,便继续往下说,“第三项的具体数字我们现在还没有办法给你,概况来说,必须囊括刘曼丽在澳洲读完护理学学位的所有学费以及前两年的生活费。”
“澳洲?读书?” 秦鸣讶异道,也替在场众人问出了心底的疑问,“读什么书?”
唐盈盈看了看刘曼丽,鼓励道:“曼丽,拿给大家看看吧。”
刘曼丽转过身,穿着拖鞋的双脚在地上璇出两个轻盈的弯,她弯下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淡黄色的文件袋,里面有两张薄薄的打印纸,带着怯意,以及无限的憧憬,轻轻地说:“我申请了澳洲大学护理学专业,这是前两天刚收到的 offer。当然这是预录取,我还要过语言关,还要考雅思,不过都没关系,我要去读书了。”
“读书?”毛阿姨一把将通知书抓在手里,上面全是英文,她也看不懂。
刘贵中则一个大跨步站到刘曼丽跟前,恼怒不堪地猛推了刘曼丽一把,喝道:“读什么书?谁允许你去读书了,家里哪有钱让你去读书。”
程风急忙将刘贵中撞开,高声道:“你小心一点,别动手啊。你妹妹现在还在养护期,经不起你推推搡搡的,万一出点问题。秦家的营养费可就不到了,鸡飞蛋打的,你一毛钱好处都别想捞到。”
刘贵中看了看眼前人高马大的程风,咽了咽口水,道:“呸,那么点鸡毛钱,打发叫花子呢。”
程风双手抱胸,冷冷笑了笑:“眼睛盯着妹妹这点赔偿金的,可不就是个叫花子嘛。”
刘贵中再傻,也知道在众人面前吵这种事情自己是理亏的,便收了声,悻悻地缩去一旁。刘曼丽借着唐盈盈胳膊的力量,缓缓站起来,“我学历低,可我从小就羡慕会读书,能出国去学习的人。就像你这样的,秦鸣,我是真的很羡慕你有那么优秀的留学经历,专业能力是同辈中的佼佼者,知道许多我们不知道的知识,见过许多我们没有见过的世面。这些东西就像光芒一样长在你的身上,吸引我,想靠近这么优秀的你。可是,靠近了又怎样呢?就跟扑火的蛾子一样,把自己烧成了碎末,你们都把我未来的人生看成黑夜,可我偏要憋着一口气,自己从碎末里站起来。”刘曼丽一边说,手指一边在病床的护栏上轻轻地摩挲,“我第一天从这张床上走下来的时候,妈妈和护士长两个人一起扶着我,我浑身都在痛,每一次呼吸都会牵扯到伤口,两只腿抖得不行,我只想放弃,再躺回去病床上去。但是我不敢,我也知道,妈妈和护士长不可能一辈子都扶着我下床,扶着我走路,我总有一天得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我还要告诉所有人,除了生孩子,我还有许多许多值得别人去珍惜的优点。唐律师说的没错,你身上的光,是你花了好多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培养出来的,可我也相信,总会有一天,我身上也会生长出一样耀眼的光芒。当它们长出来的时候,这场噩梦就会醒了。”
刘曼丽说到最后,每个字都咬得特别艰难,她强逼着自己忍住大声哭泣的冲动,这股强忍的劲回逼得半湿的脸庞不停地颤抖着。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脸上,湿漉漉的睫毛在金色的光辉下扑闪扑闪,像极了一只刚刚破茧的蝴蝶,正轻轻抖擞着张开自己尚显稚嫩的翅膀。“所以,如果你要是真想补偿的话,我只要这一笔能支持我去留学的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