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将他的尿管拔下来,留下了纸巾,给他搭了条毯子,也走了。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有人来把他从处置室带出去,临时安置在了一间病房里。

虽说改良后的美白水光针只要一天的恢复期,但还是不能出汗不能见强光,地下区的环境不适合恢复,所以每次他都会被安排在医疗区的病房里待一天。

他走的很吃力,好不容易坐在床上,已经出了一身的虚汗。

扶他过来的护士一声不吭地帮他上上下下擦了一遍,离开的时候帮他带上了门。

房间没开灯,但今天是平安夜,从没拉窗帘的窗户能看到外面,对岸的娱乐区点燃了一场盛大的焰火秀,绚丽的礼花将那边的天色映得璀璨烂漫。

季凡走了吗?还是也在抬头看烟花?

他说这两天就走,那应该就是还没走,不然的话,他会说“今晚就走”。

他还在这里啊……

可是,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好像中间有难以跨越的万水千山,早上还温柔捧住他脸的那个人,到了这会儿,就无论如何也摸不到了。

言欢疼的太狠了,松弛剂的副作用让他四肢又不太协调,增敏剂也让他有点迟钝,失去了自欺欺人的铠甲,对季凡的奢求反而更加难以抵抗起来,他徒劳地从床上下来,踉跄地走到窗边,贪恋地看着对岸的焰火,片刻后,顺着窗根滑坐在了地上。

他在干什么?有没有在想我?不,他一定在想,可是……他能想到,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他一定想不到。

不,他原本也不应该知道。这是我的愿望,可是为什么……我的愿望在动摇?

增敏剂带来的疼痛余韵悠长,哪怕这会儿药效已经过了,言欢身上还是时不时地会有细微的神经性抽搐,墙壁形成的夹角里,他蜷缩着膝盖抱住自己,放弃了外面热闹的光明,隔绝在了让他安心的黑暗里,一遍遍的、自虐似的拷问自己。

门被人从外面礼貌地敲了三下才打开,言欢知道来的一定是熟人,否则不会有人敲他的门,所以还是后背抵着墙壁,龟缩在让他觉得安全的环境里,待着没动。

李默然很接地气地拎了个保温饭盒,右手拿了个保温杯,不怎么讲究地用脚把病房门踢上,借着窗外那一点幽光,找到了地上角落里缩成一团呆坐着的言欢。

他暗叹一声,也没开灯,轻手轻脚地进门,先把保温饭盒放在了桌子上,又把言欢的那件长衬衫拿起来给他披上,在他面前半蹲了下来。

“没事了,”李默然说,“你……缓一缓就起来,别一直这么坐着。”

把自己大半张脸埋进臂弯的言欢抬起眼,本来嗓子就已经受伤了,这会儿胳膊挡着嘴,声音听上去更模糊,“……言笑让你来的?”

言笑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李默然搞在了一起,但他本来也不是岛上的奴隶,只是个签了合同过来挣快钱的表演者,跟李默然的事不算秘密,也没人管他。

言欢跟言笑差不多是同期在娱乐区混出头的,他们两个一个是夜场的花魁,一个是表演场的台柱子,名字取得都是满满的CP感,但偏偏不是CP,是兄弟。

言笑人缘很好,但言欢只有言笑这么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他是医疗区的常客,言笑跟李默然好上了之后,总是让李默然帮衬一下,李医生忠人之事,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医生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水杯递给了他,“加了蜂蜜,补充体力,另外……喝点甜的心情也会好些。”

猝不及防的,言欢忽然想起来季凡把他从夜店带出来的那天,帮他带回来的那块小蛋糕和微波炉叮热了的那杯牛奶。

情绪在他还来不及防备的时候,就突然崩溃了……

他呜咽一声,紧紧地掐着自己,他不想哭得太难看,拼命地压抑哭声,压到自己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李默然不知道他跟季凡的事情,看他哭吓了一跳,身上没带纸巾,只好手忙脚乱地拿自己白大褂的袖子给他擦眼泪,一边擦一边一叠声地提醒,“别哭别哭,针孔沾上眼泪影响效果,出了问题还不得你自己兜着?”

……道理言欢都知道,可他忍不了。

说什么不想出去?谁不想从地狱里爬出去?可是囚徒脚上拴着粗重的锁链,刀山火海在前,他寸步难行。

所以他想方设法花心思,把季凡推出去。

前一晚他们做爱,季凡一遍遍地顺他的头发,借着抚慰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弄他带毛囊的发丝,他都知道,之所以不止一次地在否认他是佟诺林的同时让季凡给证据,其实一直都是在引着男朋友往这条路上走,季凡对他毫不设防,顺理成章地掉进他的陷阱,但季凡不知道,最后他拿走的头发,是言笑的。

言欢偷偷掉了包,那天晚上他在季凡之后出门,就是去找言笑要了几根头发封存。

没有证据。

最直观的DNA鉴定,会告诉季凡,言欢不是佟诺林。

下一个月一号,说要回来的季凡,不会再回来了……

是他自己亲手斩断了唯一一点微薄的希望。

“可是……可是我也想出去啊……”悲痛欲绝的恸哭里,他终于呜咽着说了实话,“我能怎么办?我没办法,我只能这样……”

他在季凡面前忍,怕男朋友心疼,在他陆骁面前忍,怕陆骁拿住他的七寸釜底抽薪,他在所有人面前装出一副没心没肺云淡风轻的样子,被踩在地上羞辱还能笑着对客人说一句“您踩得好爽”,可在这个不会笑他也不会过分怜悯他、与他所有的生活所有的命运轨迹都无关的医生面前,他却装不下去了。

可能是那数不清的水光针实在挨得太疼了,也可能是平安夜里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分离太痛了,他甚至无法分辨到底因为什么而崩塌,当李默然的袖子伸过来的时候,他像个疯魔了的人抓住了救命药一样,一把薅住他的衣服,抱着他的手臂嚎啕出声。

眼泪渗进了医生的白大褂里,不会落在脸上影响针剂的效果。

李默然僵硬地任他拽着,不再劝他,一手拿着保温杯,一手被他抱救命浮木似的抓着,沉默地等着他发泄完冷静下来。

果然,言欢也没让他等太久。

身不由己,连崩溃都还是理智的。

“……谢谢。”他压抑着嚎啕之后的抽噎,回过神来之后,放开了李默然的袖子,尴尬地道歉,“……不好意思。”

“你先起来。”李默然也没管糊了一袖子眼泪的衣服,他一手坚定地拿着他的保温杯,一手拽着言欢站了起来,把他扶到床上,扯了被子盖住了他赤裸的下身,又把水递给他,“喝点,你水分流失太严重了。”

言欢感激地接过来,小口小口地抿着,温热的蜂蜜水下肚,果然熨帖地将仿佛因为疼痛和紧张而缩成一团的五脏六腑都抚慰了一遍。

对岸的焰火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礼炮喧嚣后的黑夜更加沉寂萧瑟,他扭头看了半天,直到医生把保温饭盒打开,给他递了过来。

言欢眨眨眼,无声地看向他,没接。李默然无奈地笑笑,“吃吧,Lu没说要禁你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