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敏说的演出就是这个。

自打金龙大饭店歇业，她没了舞台，便开始寻觅各种机会。扒报纸，看电视新闻，还有给艺校的老同学打电话，跟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在她已然撞累时，宋厂长有天晚上带回一张宣传单，说是办比赛的人来拉赞助，鼓励她去试试看。当时，她如同憋气很久终于再次获得呼吸。

但她又陷入困惑，在绿房子这段时间，她见识过宋厂长的冷漠自私，却又在这样不经意的瞬间，会忽然觉得他其实人不错。如此矛盾，饶是她自认精明也无法看透。

来到现场，李明敏有一瞬震惊。

她本以为自己这种做明星梦的是异类，可街上排队比赛的人不见头尾。虽说有一半是凑热闹，但可见有多少人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内心却和她一样躁动，一样渴望被聚光灯照耀，被全国人民看到。

关于表演曲目，明敏前一夜还在举棋不定。她当然想唱迈克尔杰克逊的歌，可担心自己英文发音不够好，又怕过火的风格会惹事。直到出门前，她才定下唱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

于是，一个全身黑的高挑女生站在台上，在春日的和煦里极违和。电吉他的声音响起，标准的粤语从殷红的唇间飘出，腰肢轻轻摇摆，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明敏最初听到这首歌，是在周锆从日本带回的磁带里。一个叫中岛美雪的女人，一首叫《习惯孤独》的歌。她不懂什么叫翻唱，但她更喜欢日语版歌名。后来，这成了她的拿手曲。

但在此时，三个评委都说她唱得没技巧，声音直接冒出来。女主持人想帮她解围，问她是不是没发挥好。

她摇摇头说，“不，我唱得没问题。”

李明敏旋即走下舞台，一刻不想多留，却被一个男人拦下。

“靓女你好叻啊。”

男人操着一口粤语，笑吟吟地拿下墨镜。见李明敏没反应，他愣了下换塑料普通话说，“刚看你唱歌那么地道，以为你会说白话的。”

李明敏没作声，她的粤语会听不会说，跟早年在香港干过苦工的李书记一样。

眼前的男人大概也混过香港，这个判断不在于他精干的身材，不在于花衬衫和小牛皮鞋，而是感觉。

犹如看穿她一般，男人说，“我从广州那边特地过来的。”

李明敏接过他递出的名片，中英双语写着「永乐唱片公司，制作经理梁永乐」

她猜这家公司只有他一个职员，猜他还有其它名片印着“助理”、“财务”、“营销”之类的职位，但她愿意听他多说几句。因为他长得很有味道，一种她在港片录像带里看到的味道。

梁永乐自我介绍道，他挖掘歌手多年，知道西南一带的人能歌善舞，少数民族更是天生好歌喉，于是借着老东家办比赛来挖宝。

“之前在百胜，梅艳芳就是我带。”

这个去年唱片卖了五百万的名字，李明敏有印象，那似乎是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女生，气质独特。但梁永乐这一句听起来不是炫耀，倒似是一件遗憾往事。

李明敏谨慎地沉默，只听他吐露更多信息。待听到他问有没有兴趣去做他公司的歌手，她才开口，“你要老东家刷下来的边角料？”

“不要这么说自己，做歌手最重要是自信”，梁永乐忽然严肃。

李明敏一怔，转眼便见他又露出笑意，“你唱得很有感觉，是他们不懂。”

啪，正中靶心。

她是真的有渴望被人懂的病，宋微已让她知道这一点，但她还是迷糊了一瞬，动念头外加一番内心挣扎，才拒绝道，“你看起来像骗子。”

梁永乐仰头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摇头，而后说没关系，背井离乡去做歌手是大事，是需要多考虑，不然答应得仓促，后悔得也仓促。

“你想好随时可以打名片上的电话”，他离开前这样说，好像断定她一定会改主意。

李明敏想这笃定的作派怕也是练习过，她还是满身防备，但把名片小心翼翼地收好。一扭头，她差点撞上一堵软墙，确切说男生热腾腾的胸口。

周锆见她身后挤过来人，不由拉了她一把，带到店铺的门面前当即松开手。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李明敏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既然他已经在这里，那就当他是愿意和她做朋友。

周锆不答反问，“你干嘛拒绝刚才那个人？说不定真是好机会，担心有诈的话”

他没说完，既无法说自己陪她去，又无法劝她跟家里说，让大人陪她去。

李明敏却笑了，他还是会问傻问题，还是不懂她，但也还是这么关心她。

“我们去吃豆花吧”，她忽然提议，“大老远来一趟什么都没落着怎么行。”

周锆蹙眉迷茫，却不得不跟上已走开的明敏，随她在店外排队排了半个钟头，又习惯性地在她坐下前擦桌子。

直到豆花进嘴里，他才忽然醒过来，质问自己在做什么。

“李明敏，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不试一试，你不是一直想去大舞台么？”

对面的明敏抬起头，没擦嘴角的汤汁，就这么看着周锆，思索他之前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她讲话，“你是忘了我爸有多反对我在外面表演吗？”

“我当然记得，但你不是服软的人。”

周锆表情变得严肃，“而且你就是那种能在舞台上发光的人。”

李明敏自嘲地笑，“承蒙你抬举了，你刚也看了，我出了厂院什么都不是，连个省城舞台都被刷下来。”

“不是，李明敏，你知道我们俩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周锆语气急切起来，“我如果就真的没法打棒球了，我顶多很难受，但我不会疯，你不是，你不在舞台上唱歌跳舞，你会疯，有这股疯劲的人才能成，他们都没戏。”

李明敏蓦然眼睛发烫，她不想一开口就带哭腔，喘息又喘息，她才缓缓开口，“不是我爸拦住我，是我自己把自己给拦住了。”

周锆愣住，明敏对他似乎从未如此真诚。

“你知道么，之前我奶奶还有表妹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有病。我都已经被赶出去了，为什么还要管他们，但我就是跟中邪一样回去管了，我没法袖手旁观。”

李明敏用力把了把头发，垂下眼，“我可能以后会去吧，但现在家里这么多事，明诚还没有高考完，我没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