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四口本以为,这一夜的闹剧会成为工人村大新闻。确实成了,但热度只一个上午,到傍晚时大家讨论的已是医院急诊爆满。

“说是从山里过的时候,整个车被劫了”,小东站在巷口聚众讨论,在几个大娘惊恐中越说越来劲,“满地都是血啊,都成河了,人送进来也血呼啦的。”

剪头的刘师傅屋里也有一摊人,散布的信息是那帮歹徒骑摩托,是种新兴玩意,也是两轮的,但比自行车快得多,“跟老时候马贼似的,可狠了。”

陈因因从各处拼凑起信息,心惊肉跳地感慨,“最近这是怎么了,又是小偷又是劫匪。”

“主要是警察太不作为。”

宋微语气严肃,眉间带着少年特有的愤慨,令陈因因一愣。自打知道他姐姐的事,她越来越发现这个人身上的血性。

他不是冰山,而是沉睡的火山。

陈因因移开视线,看向一直沉默的周敬。周敬听说宋微和她一起走之后,便也要加入,可从方才就一直没说话,脸色很凝重。

“怎么啦”,陈因因碰碰她手臂。

“没事”,周敬叹口气说,“只是觉得很奇怪,我本来以为现在是好时代。”

陈因因挑眉,想起周敬之前也说过很多次,现在很好,未来不会这么好。

她想安慰几句,却听到宋微问,“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现在这时代显然很糟糕。”

“是,但之前有三年灾害,特殊十年,现在终于到了改革开放”,周敬顿,小心地措辞,“如果到未来回看,现在可以说是蓬勃发展的黄金时代。”

“这只是种怀旧情结”,宋微敏锐反驳,“人对现状不满意时,都会觉得过去的时代更好,之前我也有段时间觉得古代很好,认为人类不需要有什么科技发明,但现实不是这样。”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抗拒发展,是事物发展有必然规律,整个世界都是盛极必衰,现在和之后二十年可能就是顶点。”

宋微又要反驳,陈因因拍他手臂一下。他看她一眼便不再作声,露出奇异的乖巧。

周敬看在眼里不禁皱眉,这少爷绝不应该听话得跟小媳妇似的。

“稀奇,你居然讲这么多话”,陈因因冲宋微说完,又扭头冲周敬说,“看来我想得没错,你俩果然思想境界都高,能聊到一起。”

她像个让俩小朋友握手的保育员,但这俩崽子都不作声,扭过头去。

转天休息日,陈因因一大早被宋微叫出来。他背着个双肩包,说是宋厂长忙不开,得他陪妈妈去省里做定期检查。

“你要是去找周敬一起学习,帮忙把这本书给她”,宋微递过来的书不厚,硬质棕色书皮。

陈因因见他转身就走,下意识把人叫住。宋微扭头看过来,她顿了下说,“路上小心点,最近的事你也知道,注意安全。”

宋微点头,转身走出几步又转回来,“别担心,回来跟你说一声。”

他大步流星地跑开,像在躲什么,莫名其妙地。陈因因也一样莫名其妙,抱着书在门口呆站半晌,忽然腼腆地笑了下。

吃完午饭,陈因因拿着书到隔壁,递给周敬说是宋微给的,习惯性跟一句,“他人还是挺好的,你看这不就来示好了嘛。”

“他是想给我上课吧,爹味”,周敬吐槽着把书打开,“这什么书,你看过么?”

“他给你的,我哪儿能乱翻。”

陈因因好奇地看向书页,上面写着《双城记》,底下一个中译的外国人名。

周敬似是猜到什么,往后翻到正文,看了两眼哑然失笑。

“怎么啦?”

“就是想起”,周敬沉吟,“宋微在未来也说过,我痛苦是因为缺乏文学素养。”

她把书推到陈因因眼前,点点开头一段。

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糟的时代;

那是睿智的岁月,也是愚昧的岁月;

那是信心百倍的时期,也是疑虑重重的时期;

那是阳光普照的季节,也是黑暗笼罩的季节;

那是充满希望的春天,也是令人绝望的冬天;

我们面前无所不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

我们都在直升天堂,我们也在直下地狱;

简而言之,那个时代和眼前如此相似,无论是好是坏,都只能用“最”来评价。

在陈因因看来,这像一首诗。

诗在她看来是无用的优美,堆砌词藻令她读不懂。但这一首不是,她读懂了一点点。原来,宋微会思考如此宏大的事,一些她从没想过,即使听到也觉得自己无法触碰的事。

她想起宋微说,不同的海域会自然而然地分隔。这一刻,她似乎也懂了他说的不同是什么,是令她感到无措甚至难过的不同。

没来由的矛盾笼住她。她既希望自己能更懂他的世界,却又想隔绝这一切来祛除烦恼,游回本来很舒适的,没有他的海域。

“因因”,周敬喊醒她,请她帮忙还给宋微。陈因因断然拒绝,“我不想给你们当邮递员了。”

傍晚回家后,她脑子里还在盘旋那段文字,以至于为了停止乱想,掏出日记本默写下来。可是写完,她还是静不下心,起身打算转一圈再回来写题。

刚到副食店,刘师傅从对面冲过来,对门口棋摊的大爷们说,“又有抢劫的了,听说抢的还是咱院里的人!”

陈因因一怔,上前问刘师傅,“是谁啊,您从哪儿听说的?”

刘师傅哎呀一声,“就是保卫科老李啊,他儿子不还你们班的嘛。”

陈因因顿时松一口气,可想到宋微也还在外面,心又提起来,快步往厂院大门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