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因因不是第一次听这话。她从前不懂,后来得知金老师把半年工资给赵鸿雁出走用,才明白那是感同身受的怅然。

“我明白,我没怨过她”,陈因因低声喃喃,“只是挺想她的。”

金老师露出心疼,递她一本书。

“拿去看,不懂来问我,女孩子的气质,跟头发长短没关系。”

《电磁学通论》包着暗绿粗布皮,内页泛黄,边角带着模糊的铅字笔记。陈因因本想问,那气质跟什么有关,话到嘴边却明白过来,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陈因因抱着书回家时,周锆正在桌边狼吞虎咽,一副差点饿死的乞丐相。半盆饺子稀里哗啦进嘴里,也堵不上他嘴。他热情地喊了声因因,继续吐槽日本饭没油水。

“那街面灯火辉煌,看着像满地是厂长,一吃饭比咱老家农民还穷,碗不丁点小,全水煮的,汤特咸,饭还是酸的。”

张素梅端来一个搪瓷盆,满是白胖饺子。周锆开始新一轮风扫云卷,被烫得嘶嘶抽气。陈因因说着烫死你,给他倒凉白开。

“总共八十五个饺子,家里没白面了。”

张素梅说完,周锆也吃完了。

“因因,哥给你带了礼物”,周锆捧出三个礼盒,里面还有给老陈买的钢笔,给他妈妈的护手霜。陈因因的是个嫩黄色小方盒,她兴奋地打开,瞬间垮脸。

盒里躺着一个发圈,嫩黄色丝缎蝴蝶结点缀着薄纱,是她没见过的精致。长头发时,她喜欢攒各式样的发圈,那时倒不见他送。

“不对,因因你怎么剪头发了?”

“你居然现在才发现!”

周锆抚了把她脑袋,“挺好看,适合你。”

每当他这样夸她,因因都下意识垂眼,这次也不例外。她没好气地说,“可是戴不了发圈,早知道还是不剪了。”

“ 来,你伸手。”

陈因因疑惑地照做,见他拿出发圈,一点一点套住她的手腕,说当手链也好看。周锆一笑眼睛更亮,因因无法不被吸引,好像被套住的不只是手腕。

她正心软,李明敏唤人的声音传来。

张素梅迎出去,请明敏进屋坐。

门口,李明敏穿着件旧连衣裙,不合身,却更显荆钗布裙不掩国色天香。

“我得赶去教课,就不进去了,阿姨您快去厂里吧,看我爸还挺着急的。”

李明敏说话间目不斜视,似根本没看到周锆。转过身,她自然而然地抬手,拨开鬓间碎发。葱白的手腕上,有一只棕色细带的手表,表盘是细腻的玫瑰粉。

她本怕引人揣度不肯戴,却没架住周锆昨晚软磨硬泡,不戴他不松口。

周锆盯着她的背影,压下嘴角。

陈因因没看到他偷笑,只顾着酸涩地确认,明敏姐姐确实有仙女之姿。那道窈窕身影走远,她又呆望了会儿,扭头问张素梅,“什么事呀这么急,今天又不是您当班。”

“去了就知道了。”

张素梅心里已大致猜到,应该是迎接新厂长的事。这段时间来,厂里人心惶惶,都在传新厂长是大城市来的狠角色,发话要整治他们这帮吃大锅饭的。

老陈下班到家时,张素梅还没回来,厂里变天的消息倒先传来。刘师傅剪的几颗头都在讲不同版本,有说厂长像日本鬼子的,说厂长抡大锤搅废料的,最离谱的说厂长要炸反应塔。

“国民经济恢没恢复活力不知道”,老陈坐秋千上摇蒲扇,“这院里看来是又活了。”

话音未落,张素梅推门进来,他立马站起来,接包又倒水。周锆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说晚饭马上就好,喊里屋的因因出来。

陈因因蹦出来,手里捻着电阻丝当玩具,“张姨你可回来了,厂长真要炸反应塔啊?”

张素梅喝光一茶缸水,还觉不够,又喝了半茶缸才开口。

新来的厂长叫宋斌,她认得。宋斌是北京人,曾留学日本,在早稻田大学读化工,著名的黄海学社出身。之前在咸山厂的上级总厂,他和周锆的父亲一起工作过。

今天,他悄无声息地巡视完整个厂,要处理掉所有劣质产品。根本没人听他的。

宋斌见状,干脆自己搬那批残次品,搞得西装都报废掉。李书记拦他,劝说这样搞反应塔会爆炸。他用礼貌的语气建议,“这个废塔早就该炸掉。”

大家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进反应塔。烟囱开始冒烟时,李书记喊大家快跑,可过了一会儿,风平浪静。烟囱里的白烟升上天空,犹如冤魂。

张素梅带头进去,只见宋斌转身摘下眼镜。一片水雾和咕噜咕噜的底噪声中,他掷地有声地宣布,“今后咸山碱厂,不允许产品合格率下百分之九十!”

“哇,我支持他”,陈因因眼前浮现孤胆英雄撕破火光的豪情画面。

周锆把一块炒蛋怼她嘴边,“你支持个啥劲,好好吃饭。”

他扭头问张素梅,“真没想到宋叔会被下放,他们是不是一家子都来了啊?”

“不知道”,张素梅泄露一丝不耐,“他到咱这要是叫下放,就哪儿好回哪儿去。”

老陈沉吟,等刷碗时凑近张素梅,提议一会儿去厂长家串个门。毕竟是老同事,而且他估摸虽然眼前受抵触,但人家是总厂派来的大官,搞好关系准没错。

“那明天我就会被骂叛徒啦。”

老陈哎呀一声,劝说指不定到那一看,偷偷去示好的人排长队,连门都进不去。

“那我更不去了,拉关系搞人际那一套,还是让给李书记吧。”

老陈看着张素梅坚决的侧脸,肩膀坠下来。院里流传一句话,张大姐脾气顶好,要是和她相处不来,那就和谁都相处不来。但老陈知道,她都硬在骨子里。做了快二十年技术员,她只认准干好自己的份内工作。争先进的年代,她从不加班。混日子开始了,她准点上班。

“行不去了,我带因因他们去吃冰棍儿”,老陈扭身回屋,把周锆和陈因因叫出来,神秘兮兮地说家庭代表就他仨了。

陈因因得知是要去厂长家,二话不说在前面开路,那地方她熟。

厂南门外的山坡上,灌木掩映中有一栋绿房子。不知之前是哪个财主建的,碱厂拿下作为每任厂长的固定住所。空着没人时,孩子们便去探险。陈因因小时候还编过那里的鬼故事,但随着长大渐渐去的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