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明敏得以回家，多亏当时爷爷奶奶相继过世。许红霞讥讽过，李家净出大孝子，但她又对明敏说，“别怨你爸，他只是无能，挨不过你爷爷奶奶的霸道。”

李明敏对素未谋面的两个老人没感觉，对她爸是纯度极高的厌恨，最令她痛苦的是许红霞。她无法理解，她的亲生母亲，看起来也不是柔弱的人，为什么没保护她。

后来听张姨说，许红霞为让爷爷奶奶满意，拼命生儿子。一边骂公婆歹毒，一边又认为自己的肚皮不可以输，生了儿子就有希望把明敏接回来。

“脑子有病”，李明敏记得自己当时很反常，吓到了张姨。

“你妈有她的难，她只能那样。”

张姨劝她的话，老姑也讲过。但明敏只是更委屈，感到自己身体有一部分是破的，是缺的，急需被填满。

然后，她找到了周锆。

那是一年前的仲夏夜，明敏在平爷爷店里耗到关门，摸着黑往家走。空气潮湿闷热，视网膜上一层雾，她的感官变迟钝，走了会儿才注意到，身后有脚步声。

她侧耳听了一会儿，一步一步放慢，一步一步加快。后面的人紧跟她的节奏，她由此确定，可能是坏人，也可能是护花使者。前者更好，毁掉她，令她解脱。

忽然，脚底出现一块小小的白色光斑，似缩小的月亮。

明敏停下脚步，那轮月亮也不再晃动。随着她缓缓转身，举着手电筒的手一晃，她抬手挡光，听到憨厚又紧张的一声，“对不起。”

手电筒灭掉，昏暗中周锆捏紧手里的棒球，努力克制颤抖说，“你跳舞很美。”

就是这瞬间，明敏决定捕获他。

在那之后，她发现如果有周锆做爸爸，会是件很快乐的事。他总是直白地夸她漂亮，她是舞蹈精灵。有他做妈妈也会很快乐，他给她缝补裙子，给她带牛奶，提醒她好好吃饭。

何况，捕获他是太顺手的事。

棒球队的一次训练后，她拿着毛巾去找周锆。水池边空无一人，他赤着上身冲水，随着动作肌肉虬结，散发热气。水声停下，周锆看过来，她上前一步，扬着脸把毛巾贴在他颈侧。

果然，他的手盖住她的手，低声问，“你是喜欢我才这样的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没有说完，附身吻住她。

这个吻一发不可收拾，几乎将李明敏吞掉。她喜欢这样的凶狠，如同盘古开天地。

原来唇齿相依就是这样，像喝掉一整瓶橘子汽水。那书里描绘的其他悸动呢？那些足以战胜生活的激情，赢过命运的欲望，又是怎样？她将周锆视为一起探险的伙伴，将读到过的亲密逐一实践。牵手，拥抱，偷吻，终于在一个雨夜，他们躲进招待所。

第一次情事没有令她满意。

她要福楼拜笔下的炽热情欲，要马车一直震动，马跑到精疲力尽，车里的人也不停止缠绵。她记得包法利夫人极爱蝴蝶，把结婚捧花烧掉时，飘出的白烟像蝴蝶，把情书撕碎抛向田野时，飞起的纸屑像蝴蝶。于是，她在周锆身上时，扭动腰胯伸长手臂，欲化蝶而去。

但她停在原地，只是任他在她身上下了一场雨。后来他的技巧成熟了些，令她在当时感到满足，但她身体里的空洞始终未补上，只能一次次填满，一次次流逝，周而复始。

当李明敏走进家门时，她还在想周锆，一边烦他孩子气，一边渴望他的身体。

“别说胡话了！你又想起来哪出？”

“小声点儿，不嫌丢人啊。”

父母的声音扑面而来，令明敏下意识闭上眼。尽管对他们的争吵早已麻木，她依然会有一瞬烦躁，再迅速归于平静。

李明敏悄声走进里屋，一把抽出明诚藏在作业本下的闲书。明诚淡定地抬头，用口型告诉她，“灶台上给你留了饭。”

李明敏点头，冲明诚笑了下。

她对这个弟弟并不讨厌，因为明诚实在是个明白人，对她这个姐姐不错。李书记让明敏睡过道时，明诚坚决不同意，还是明敏劝才说服他。

“爸妈在吵什么”，李明敏低声问。

李明诚木着脸说不知道。明敏羡慕，这个弟弟总能置身事外，把爸妈的争吵当背景音。

“说得好听，实际就是让明敏去当伺候夫人的丫鬟！别人会怎么看？”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明敏蹙眉，扭头到大屋外去偷听，片刻后心底震动，脸上闪过一丝兴奋。他爸妈在吵的是，黄阿姨听说了她住过道的事，来找她爸提议，请明敏到绿房子的空房间暂住。

李书记脸上冒着奇异的红光，“人家是好心，而且说了很喜欢明敏。你听听这话，人家看得起明敏，这是多好的事，说不定以后都有着落了。”

“你什么意思？李健民，当初你已经扔过一次敏敏，居然还想卖女求荣？”

李明敏愣，心口如针扎，但这一次，她跟她爸的想法一致，说不定以后就有着落了。

屋里的许红霞又在质问，为什么不能跟老陈一样加盖小屋，“说到底是你没本事！”

“我没本事？那我怎么弄走这么多厂长的”，李书记深深记恨她之前的羞辱，“来来回回不还是我这个铁打的师爷！坐得稳才是真本事！”

他们后面的争吵，李明敏都没有再听。她退后几步，坐到用两块木板搭的床上。又硬又冷，只有薄薄的一条旧褥子，散发着久压在木箱底的霉味。

但她心底燃起了熊熊的火。

这不是卖火柴小女孩划亮的，而是荒原之上，足以焚灭整个山庄的野火。

李明敏从枕头下拿出一本《呼啸山庄》，字迹不清，黑色封皮破旧。她早就有这本书，那天是气不过平爷爷的话，才重买一本新的。酸腐老头读过几个字，居然就敢瞧不起她。

她要让他知道，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才不是包法利夫人。她是凯瑟琳，要最狂热的爱欲，也要嫁给有钱人，要灵魂契合的伴侣，还要掌控自己的命运。

转天清早，李书记上班前，发现大女儿明敏在门口等他，手里提着油纸包的烧饼牛肉。他早先在香港学徒过一段时间，总时不时拿出来重温旧梦，最爱说人家连早点都吃牛肉。

两人在门口聊了一会儿，声音很低。

分开前，李书记冲明敏欣慰地笑，好似她终于成了个有用的人。当晚，他没有跟许红霞说便带着明敏，一起来到绿房子。

宋厂长不在，黄淑仪独自来接待他们父女，客气地道不好意思，“我儿子明天要考试，不能吵，不然可以请明敏弹一曲给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