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书店里,平爷爷用的是老式马灯,一盏在他桌头,一盏在对角的书架边。逼仄的空间一大半都在黑暗里,周锆在其中守株待兔。
自打在宋微家门口和明敏一别,再没见过,他只能来这里等。第一次还吓到了平爷爷,说他像躲在阴影里的卡西莫多。
周锆不知道那是谁,平爷爷递给他一本《巴黎圣母院》。他读到卡西莫多对跳舞的梅拉达一见钟情,不由赞叹爷爷老眼毒辣。可他已读到梅拉达爱上菲比斯,明敏还没出现。
“我看你现在是等待戈多的流浪汉。”
“这又是谁?”
平爷爷颔着下巴,从眼镜上面瞥周锆,“他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周锆正被雨果这老头气得呲牙咧嘴,又被眼前的老头气,想摔书但死死忍住。明敏说过,书是奢侈品得爱护。
“吱哑”一声,老旧木门被推开。
清丽的身影进来,整个屋子豁然明亮。明敏穿着件淡绿色连衣裙,很宽大不显身形,不知是什么布料如此垂,令她如同一朵飘动的碧云。
平爷爷瞅着周锆,夸赞道,“李家大姑娘,真是披面粉袋都美。”
李明敏被逗笑,嗔怪平爷爷怎么突然讲这种话,一眼都没看她身侧的周锆。
周锆就这么傻愣着,如一座石像,看她与平爷爷温柔地讲话。除了对他,她对谁都好。
平爷爷问,“是还要看那本斯宾塞吗,看你那么喜欢,送给你好了。”
“这怎么行”,李明敏矢口拒绝,虽然她以示弱为手段,但不代表她愿意被怜悯。她边走向书柜边说,“我已经不喜欢那本书了,您这有什么别的推荐吗?”
平爷爷端详着她,意味深长地说,“《包法利夫人》很适合你读。”
李明敏停下,拧眉冷声说已经看过,拿起一本红色封皮的,转身把一元钱递给平爷爷。焦黄色灯光下,红色衬着印刷粗糙的四个字《呼啸山庄》。
周锆想趁机和明敏讲话,但她拿起书径直离开,裙摆如云般消散。他只好扭头问平爷爷,“您说的那书是啥啊,把她弄不高兴了?”
“一个自命不凡的女人想去巴黎,但是”,平爷爷叹气,“你还是顾好自己吧。”
周锆挠挠头,想找那本书来看,但又作罢。他知道自己看不懂。
回去路上,周锆憋闷地往回走,遥望着远处的绿房子,有点想去找宋微聊天,但想到他和因因一样高三,只好作罢。
等进院后,周锆悄悄望一眼陈因因,见她在写作业,才蹑手蹑脚地往厨房走。打开网罩,那盘鱼肉下垫着纸条,字迹无一丝娟秀,只有粗犷。
「别舍不得吃,我怕你饿死」
周锆顿时笑了,心里暖和,想起之前家里养鸡,因因把她人头上的粮食给他,说自己吃鸡蛋就行。其实鸡蛋她也不舍得吃,好在他小姨在副食店,常拿货附带的耗损给他们。
他边狼吞虎咽,边看向里屋的因因。
她正用笔根戳头发,脸皱成八褶包子,一看就是在做语文题,和他一样苦于猜那些字谜,但会跟他说不懂就不懂,没什么大不了。和明敏相比,因因总能让他轻松又开心。
“咳”,周锆噎到,慌张去找水。
低头凑到水龙头下,带着锈味的水进入口中,他又一次想起方才的对比,忽然站直甩了甩头,如同犯下大逆不道的错误。
陈因因听到外面的声响,起身到门边看了眼,见周锆闪身进院里小屋。她放心下来,坐回去继续和作业苦战。理科生考语文只需答作文题,偏偏她最怵头的就是作文。
语文赵老师是位老太太,颇有才学。高一时第一堂课,她不带教材来教室,只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什么是诗”。此后,只要上她的课,陈因因就睡得很香。
至于高考,赵老师颇为不屑,认为只需每天布置一篇作文,到时便足以应对。
今天留的题目是三年前的真题,论《画蛋》。所谓画蛋,即达芬奇每日画鸡蛋的故事。陈因因一个字也写不出,满心都是当初家里可爱的老母鸡,和刚孵出来热乎乎的蛋。
最终,她翻出老陈订的《收获》抄:苦闷,迷茫,我的心情如地窖里的大白菜。
转天,陈因因早早把作业交了,想等着宋微来之后,看看他写的咋样。
可到快打上课铃时,宋微才姗姗来迟。他没穿校服,而是卡其色的衬衣和同色长裤。
随着大家侧目,家慧凑近陈因因耳语,“同学们都传他是厂长儿子,我看是真的,画片里那些英国贵族打猎时,衣服也这色这样式。”
陈因因没作声,看向宋微。他轻飘地递过来一眼,淡定自若地打开书。
许红霞的数学课在第三节,一来便看宋微好几眼,讲完课把人叫出去,在走廊里训。
陈因因隐约听到“不能搞特殊”,“有些话不好讲,但你是聪明孩子,应该明白”,最后一句很清楚,是当着大家面说的,罚宋微中午一个人做值日。
许红霞说完后豪气冲天,自感秉承了对学生一视同仁的精神。借着这股劲儿,她把陈因因叫过来,“午休时去找一下赵老师,聊聊作文的问题。”
陈因因惊诧,“这么快就判完啦?”
许红霞没回答,嘱咐她一定要去,夹着教案和大号三角尺走远。
午休时,陈因因吃饱才去教师办公室,进门便主动问,“老师,我作文有什么问题呀?”
赵老师放下手里的《管锥编》,抬头看过来,“没有问题,我只是想找你聊聊。”
陈因因一头雾水,小步挪过去。
“不喜欢达芬奇是吧,但喜欢吃鸡蛋?你的表达还挺真实,不是假大空。”
陈因因咧嘴笑,对上赵老师肃穆的表情,她也接着继续干笑。
“别紧张,应试八股文,写不好也就写不好了,无所谓,但少看杂志上那种没水平的抒情,看书还是要看经典,才对你的人生有帮助。”
赵老师又说了些什么,陈因因都没太入耳,一直在回味这几句。得到写不好的赦免,她感到豁然开朗,又同时第一次对作文有了兴趣。
从教师办公楼出来,她还在想这件事,不期然遇到宋微在水槽边涮拖把。
晌午时分,几个男生在坡下的操场玩球,其他人都在教室里,远远地发出声响。斜坡上空空如也,隔很久才有学生经过,两个人很容易便发现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