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边吃三文治,我买来给你吃个新鲜,吃不惯还有别的”,他说完喝光纸杯里的咖啡,奶和糖都没有,苦得他感到痛快,找回些精神头。

陈因因确实吃不惯,三两口塞完便催促快出门。到码头要坐天星小轮时,她忽然问宋微,“那片蓝就是海吗?”

“只能算是湾”,宋微顿,“你想去看海?到外海得坐另一条船。”

陈因因点头,“先去看看吧。”

于是他们坐上另一条线的船,顺着繁忙的维港一路向西。看到开阔水面的瞬间,陈因因想起老家的那片盐湖。

原来,颜色真的不一样。

她下意识扭头,不期然对上宋微的视线,他显然也想起了那时候。真难想象,时隔多年,他们居然一起来到有海的地方。

不同的海,真的再次交汇了。

一路无话,他们只是望着海面,原路返回再坐上去中环的船。然后坐上叮当车,从车窗望向两边冰冷冷的高楼,到北角时忽然扑面而来的热闹。

密密麻麻的摊子,令陈因因望而却步,一时不知从何找起。可也许又是有人给她托梦,一声叫卖突兀地响起,“十块一斤,二十三斤!”

循声而去,陈因因不敢认,那个一身花衣服戴着腰包,浑身市井气的女人竟是赵鸿雁。旁边,一个小女孩坐在板凳上,晃着腿啃白面馒头。

陈因因眼眶瞬间红了,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还像养她一样,把白面馒头当顶好的东西给女儿吃。

宋微看出陈因因的异样,顺着她视线找到赵鸿雁,惊讶地发现她们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不是长相,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陪着因因沉默,不问她为何没有上前,听她自言自语,“等人少一点,不忙时再过去。”

这一等就是一上午。

红艳艳的荔枝不停被喷上水,垫在下面的冰换过两轮。没有客人时,赵鸿雁从摊上拿起颗荔枝,剥出白莹莹的果肉,送到小女孩嘴边,小女孩却推回去说妈妈吃。

陈因因猛然低头,手掩住眼泪。

她的身体如同被悲伤又安慰的音乐贯穿,好开心终于见到妈妈,好开心妈妈的女儿知道疼她,可是妈妈在疼别人了,可是妈妈看起来依旧那么辛苦。

小时候,赵鸿雁告诉过因因,她以前是荔枝西施。合江那边盛产荔枝,古时候是贡品,现在拿出来也卖得上价,行情好的时候比厂里工人赚得还多。

兜兜转转,远飞的鸿雁换了个地方继续做荔枝西施。其中有多少曲折,陈因因全都错过。但她知道,赵鸿雁又在卖荔枝,一定是生活很难,也一定是还有希望。

人群渐渐散去,摊子纷纷收起。

陈因因低声让宋微在原地等,深吸一口气穿过叮当车轨道,走到赵鸿雁面前没有说话。

“您买点什么?”

赵鸿雁让小女孩到铺子里去才扭头,被阳光晃到一般,用手挡了下眼睛,而后一刻惊讶都没有便问,“因因你怎么来的?”

语气好似不过是小时候,陈因因自己一个人找去她打牌的地方,“我”

她被一个男人的到来打断。

那男人刚从小货车下来,要到后面卸货,皮肤晒得黝黑,看起来很是精干。

“老金你看着孩子,我出去一下。”

赵鸿雁拉起陈因因的手,往旁边走说,“我带你去吃中午饭。”

又是一家茶餐厅,餐牌上还是各种碟饭,车仔面。陈因因觉得光从吃的来看,香港人过得也不怎么样。老板还要提醒她们只坐半张桌,别占位子。

赵鸿雁给自己点了份滑蛋饭,给因因点的是半条烧白鱼。老板上的是鱼尾巴,赵鸿雁当即骂老板欺负人,让换成鱼肚,“快吃呀,你不是爱吃鱼嘛。”

陈因因低头,看妈妈用筷子把整根鱼骨挑出来,去掉小刺,把鱼肉到她碟中。

鼻尖的酸意又涌上来,陈因因忙把那块看起来没味道的肉放进嘴里,太难吃了,搞得她更想哭。

赵鸿雁飞快把自己盘子里的饭吃完,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慢慢吃,我是习惯了,香港这边吃饭都很快。”

陈因因沉默,她有太多话想问,又什么都问不出口,一直垂着眼。

“那是我现在的老公,人不错。”

赵鸿雁就这样突兀地开启了正题,吸一口冻柠茶,一鼓作气都讲出来。

她先逃到元朗,还在城寨里住过,后来才到南区来。只要有工她都做,债已经还差不多了。

老金给她打工的茶餐厅送货,他老婆死得早,大女儿跟因因差不多年纪,也已经做工了。他们一开始就是聊各自的女儿,自然而然就生活在一起。

陈因因抬头看过去,忽然发觉即使因操劳而憔悴,妈妈也还是年轻的。才四十二岁,当然可以有另一个家庭,开始崭新的生活。

只是她总以为妈妈是女强人,是在过张姨说的超越性的生活,不会再和人结婚生子。

“我之前也没想到,但人总需要个伴吧”,赵鸿雁顿,“因因,你是不是怪我?”

陈因因摇头,和以往一样强调,“从没有过,来就是看一眼,知道你过得好就行了,真的。”

说话间,滚烫的眼泪滴在盘子上,让那盘本就难吃的鱼更没法吃。

赵鸿雁立刻拿纸巾坐到她旁边,给她擦掉眼泪,像小时候一样用手搓她的背。

陈因因吸吸鼻子,扯出一个笑,“我没事,我给你讲讲我的事吧。”

从她要去建核电站到大学里学的东西,想起什么讲什么,唯独没有提宋微。

直到老板催她们别耽误翻台,赵鸿雁边往外走边问,“和你一起来的男孩是你朋友吧?”

陈因因一愣,顺着赵鸿雁视线看过去,才发现他一直在站对面。

赵鸿雁定睛看着宋微,沉静到陈因因心里发毛。她忍不住要问时,听到妈妈的话,“这小伙子可以,心是好的,至少现在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