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刚到武汉这种大城市,许是大学里接触的人一下子杂起来,陈因因变得没那么爱讲话了。
大多数时候,她都安静地旁观着,听他们说自己没听过的事。每天课一上完,她就到宿舍楼问有没有她的信,排队给家里打电话。
王慧来关心,“六妹,你家里有事?”
“没有,就是挺想家的。”
王慧点点头,“那我也建议你少打电话试试,你现在这样实在不像上大学。”
陈因因听了无奈,她大概明白“上大学”应该什么样。得是玲姐那样徜徉在恋爱里,得是欣雅和高倩那样什么都尝试,哪怕是沈冰那样埋头苦读也行。
于是,她和王慧成了“看热闹二人组”,看玲姐又让哪个系的壮士哭了,看欣雅和高倩闹别扭又和好,看沈冰在成绩上虐平时得瑟的男同学。
现在想来,陈因因觉得自己很幸运,如果没有王慧主动靠近,这段适应期只会更难过。
随着空气变得越来越湿润,火车进入蜀地,到站时已快下午四点。
刚挤上小巴,陈因因便开始雀跃,仿佛家和宋微都已在眼前。
然而,当她摸着夜色走进厂院时,看门大爷见她惊呼,好似她是什么不速之客。
“您咋这反应,不认识我啦?”
大爷支支吾吾,让她快家去。
陈因因心口一沉,越让自己别乱想,想得越乱。她猜可能是赵鸿雁回来,要债的跟来;可能是她和宋微的事被发现,也可能是周锆跟明敏的事被发现。
到家门口时,所有猜想都落空,屋子里黑压压一片,只有楞次跑出来“喵”一声。
陈因因推门进去,顿时感到一阵冷,家里似乎很久没开火,连摸到的被褥也都冰凉。她再一转悠,发现饭桌上竟有层灰。张姨爱干净,是决不允许如此的,除非好几天没人在。
等看到院里发蔫的黄瓜藤,她再也沉不住气,拔腿往隔壁去敲门。
金老师看清人后一动不动,脸上是陈因因从没见过的悲凉。她刚要发问,却见金老师落了泪。
屋里,金老师只点了一盏灯,握紧陈因因的手,在确保自己能按住她后才开口。
“宋微的妈妈过世了。”
金老师的语气很庄重,以至于陈因因乍一听没反应过来,又听到她无法自抑地感慨,“这世上真是没有一个人不可恨!”
说完这句,金老师深吸一口气,以最快最简练的方式道出所有变故。
大约十天前,宋微帮镇上的一个人考工作被抓了,宋厂长被叫去领人。当晚,绿房子里的动静连坡下几户都听到,跑出来张望,担心出人命。
结果,黄淑仪被宋厂长背出来,身上带着血,身后是同样有伤的宋微。
到医院,老陈接诊进手术室,一小时后,人死在了手术台上。两天后,警察来带走老陈,要判他玩忽职守导致病人死亡。
“胡说!”
陈因因气急地跳起来,金老师用力拽回她,“能解释的你张姨都试过了。”
“他们说之前已经有人闹去派出所,要告你爸误诊让他儿子没了腿,是宋斌出面摆平的,但这回是他死了老婆,他不会放过你爸。”
“为什么!”
陈因因震惊又困惑,“上手术台都是有风险的,宋叔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何况我爸和他算是朋友啊,他又没有很爱黄阿姨!”
金老师看着涨红脸的因因,越发冷静,“这就是人性,所以我说没有一个人不可恨。”
因因这些问题,金老师也自问过。岁月终究给了她洞察力,她很快便想明白,宋斌对黄淑仪再冷漠,也是他的人。说难听点,死只能死在他手里。
这么病态的爱,小孩子当然理解不了。
金老师却看得清楚,宋斌在黄淑仪离去那一刻崩溃了,他必须找一个人来恨。他不可能去恨自己的儿子,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老陈。
“那我爸会怎样,我现在能做什么?”
陈因因问完便意识到,她什么也做不了。
张姨和周锆肯定都在外周旋,事情发生那么久也没告诉她,就是不希望她参与。她始终是家里重点保护的,被隔绝在所有难关外的,无能为力的孩子。
“因因,不要自责”,金老师看穿她,“你平平安安的没有被影响就是帮了他们。我也不怕跟你讲实话,这事只能托关系找人,最后要是能免死刑,坐几年牢都算是好结果。”
又一记重锤抡上陈因因。
她想起宋微当初在天台讲起的话,他对法律制度的困惑,如今居然落在她家身上。“法制欠缺”,“量刑不公”,那些抽象的词原来都带着长刺,碰一下便痛入骨髓。
“那如果找律师呢,宋微说过有给人辩护的律师,张姨给我爸找了吗?”
“他们没有再求求宋叔吗?”
“宋微呢,他对这件事怎么说的?”
陈因因语无伦次地追问,可只得到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宋微不见了。”
这是一个刮西北风的夜晚,水汽被抬升后形成雨,在夜幕中细密地飘下。
陈因因顶着风淋着雨,冲出金老师家,朝绿房子狂奔,感到浑身都在烧。
死了人,抓走了人,失踪了人,这么大的事到金老师嘴里,也不过平铺直叙,好似人世间本就如此。可对陈因因来说,她眼前是浑身青紫的宋微,绝望无助的老陈,和无数金老师省却的细节。
宋微被痛骂丢人,被宣泄怒气,黄阿姨肯定是去护着他,才会一起被打。然后,他看着妈妈倒下,如他姐姐当初倒下时那样,又看到宋斌把她爸爸送入囹圄。
他是不是要疯了,会不会寻死?
陈因因跑到绿房子门廊下时,浑身湿透,她想她看起来一定是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