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寒突然上前半步,高大身影将许瑶整个笼在阴影里。
他上衣口袋里露出半截缠着红线的钢笔,笔帽上的标记晃得孙志强眯起眼那是模范才有的奖励。
“孙同志可能记错了。”薛寒的声音不紧不慢,像在念作战报告,“你和许同志还没领结婚证。”他指尖轻点红木箱里露出的军装下摆,“倒是这件六衣服……”突然伸手拎起衣服抖了抖,三张粮票飘飘荡荡落在村长脚边。
人群骤然安静,连晒谷场上的公鸡都噤了声。
许瑶看见村长大衣口袋里的腊肉油渍,正慢慢洇开在靛蓝包装纸上。
“三张十斤的全国粮票。”薛寒用刺刀尖挑起票据,“正好抵了许同志说的三十斤。”他突然转头看向许瑶,冷硬的轮廓在晨光里柔和了三分,“数目可对?”
许瑶鼻尖突然发酸。
前世她跪在医院走廊借钱时,薛寒的转业金也是这样用报纸包着,悄悄塞进她装着病历的布袋。
“不对。”她突然抓起石磨上的钞票,“还有去年腊月借的十五块。”蓝布衫袖口滑落,露出腕间青紫的掐痕是昨夜梦见女儿拔氧气管时,自己掐出来的。
三姐突然瘫坐在地,银镯子磕在青砖上裂成两半。
她疯魔似的撕开棉袄内衬,泛黄的借条雪片般纷纷扬扬:“都给你!连志强给我写的保证书都给你!”
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指向孙志强,“他说等升了副营就……”
“三姐!”孙志强扑过来要抢,却被薛寒反剪双手按在磨盘上。
上海表盘磕出蛛网裂痕,映出他扭曲变形的脸。
许瑶弯腰捡起沾着辣萝卜的借条,突然发现某张收据背面用铅笔写着小字正是前世女儿出生时,孙志强说“去接重要电话”的那个雪夜。
村长终于掏出皱巴巴的印章:“既然有凭据……”他蘸印泥时故意打翻辣椒罐,鲜红的印油混着辣子淌了满桌,“许同志想清楚,这婚一退……”
“多谢您主持公道。”许瑶将借条按在印泥里,突然转头对薛寒笑,“薛连长可愿当个见证人?”她睫毛上还凝着晨雾,眼底却烧着两簇淬火的金。
薛寒喉结动了动,军装领口第二颗纽扣突然绷开,骨碌碌滚到许瑶脚边。
昨夜他在后山挖了半宿的野山参,此刻正静静躺在许瑶的军绿挎包里,裹着那张已经签好字的结婚报告。
当鲜红的公章盖在退婚书上时,不知谁家的公鸡突然打了鸣。
晨雾散尽的屋檐下,许瑶把碎成两半的银镯子抛进腌菜缸,惊得缸底沉睡的蝌蚪摆尾游向光明处。
许瑶将借条仔细叠进内袋,粗布衣裳的补丁蹭过薛寒军装口袋的红线。
村长正把沾了辣子的印章往大衣里塞,远处孙家房顶的炊烟突然打了个颤,像是被风掐住了喉咙。
第4章 重生前的雪夜
晨雾被日头蒸得只剩檐角几滴露水时,许瑶攥着退婚书跨进孙家门槛。
薛寒靴子踏碎门槛裂缝里钻出的蒲公英,绒毛粘在许瑶打着补丁的裤脚,像沾了半片会走路的星光。
“三斤粮票、五尺布票,连你爹抓药的方子都是赊的账!“许瑶把借条拍在八仙桌上,震得搪瓷缸里泡发的木耳簌簌发抖。
孙志强缩在藤椅里,指甲掐进竹篾缝隙抠出三年前婚宴时塞进去的瓜子壳,“瑶瑶,那都是给咱爹治病......“
“你爹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许瑶突然俯身,发梢扫过薛寒别在口袋的红蓝铅笔,“倒是上个月你给三姐扯的灯芯绒,裁缝铺王婶说足足用了八尺?“
孙志强喉结猛地一颤,院墙外适时传来三姐唱《红灯记》的尖细嗓音。
村长沾着辣子油的印章在大衣口袋蠕动着,突然被薛寒递来的野山参截住话头:“劳驾您给掌掌眼,这参够不够给许叔入药?“
许瑶趁众人目光被山参吸引,指尖掠过薛寒掌心薄茧。
昨夜他刨参时被碎石划破的伤口还渗着血丝,此刻正妥帖地裹在她从结婚报告上撕下的半张红纸。
“退婚书都按了手印,孙同志还要学村口老槐树拦路?“薛寒用钢笔帽轻叩借条末尾的日期,墨水瓶里突然浮起三姐胭脂盒的鎏金花纹。
去年腊月孙志强说去县里买年画,回来时大衣却沾着这独一份的玫瑰香。
孙志强突然扑通跪在腌菜缸前,缸底银镯的裂痕映得他涕泪横流的脸四分五裂:“瑶瑶,当年你掉冰窟窿里,可是我豁出命......“
“所以你娘要我当十年长工报恩?“许瑶扯开领口,锁骨下方蜈蚣状的冻疮疤惊得村长钢笔摔进辣子罐,“去年修水渠你推我挡落石的时候,怎么不说疼媳妇?“
薛寒口袋突然传出布料撕裂声,结婚报告边缘的“许“字正巧飘落在孙志强发顶。
许瑶余光瞥见三姐扒在墙头的木簪子,故意抬高声调:“薛寒,您说革委会怎么看待骗婚骗粮的?“
院外《红灯记》的调子陡然走了音。
村长蘸着辣子油要按印章的手被许父的咳嗽声截住,老人扶着门框咳得像是要把肺叶呕出来,掌心的帕子盛开一朵褐色的血梅花。
“爹!“许瑶要去扶,却被许父枯枝似的手攥住腕子,“瑶啊,昨儿王媒婆说西村死了媳妇的老光棍......“老人浑浊的眼珠倒映着薛寒肩章上的星芒,“你退了婚,咱家连买纸钱的......“
孙志强突然膝行着抱住许父的腿:“叔,我明天就带瑶瑶领证!
三姐家那台缝纫机......“话没说完,薛寒的水壶突然砸在腌菜缸沿,惊得缸底蝌蚪撞上银镯碎片。
“许叔,药铺收野山参能给十五斤全国粮票。“薛寒掏出结婚报告时,钢笔水正好晕染了“自愿结合“四个字,“我和许瑶同志的革命友谊......“
许父的咳嗽声被孙志强的尖叫刺破:“他个外乡人懂什么!
瑶瑶最爱吃我烤的知了猴!“墙头木簪应声而落,三姐攥着半把焦黑的虫子,指甲缝里还沾着去年秋收时许瑶被推进谷堆蹭破的血痂。
许瑶突然抓起八仙桌上的辣子罐,鲜红的汁液顺着借条上的指纹淌成血河:“去年你说要给我种辣椒,结果把自留地都给了三姐种牡丹?“
村长印章终于重重落下,惊飞院里啄食的芦花鸡。
孙志强在漫天鸡毛里伸手要拽许瑶的辫子,却被结婚报告上的钢印硌了手薛寒不知何时把军功章别在了她辫梢,五角星边缘还沾着野山参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