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护期间,梁冰甚至根本没提及自己申请实验室的事,而是许岚主动问起来的。
在梁冰看来,人际关系和做化学实验十分类似,只要控制好变量,就能最大程度确保在提前埋伏好的推波助澜中,顺理成章达到某个期望值。
又隔了很久,周锡年才发来一句,「真心谢我的话,希望下次别再让我从其他人那里知道结果」
梁冰正思忖该怎么回复他,几秒之后,显示消息已撤回。
她静了一会儿,索性丢开手机,裹进被子,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入梦乡。
梁冰从初一开始住校,记忆中的冬天总是很冷,那年刚入十一月,学生宿舍冷得就像是个大冰窖,同寝室其他女孩子的父母早在降温前的周末就准备好厚厚的棉花被子送到了学校,只有她的床上依旧是一张夏天的单被。
父亲出意外猝然离世以后,梁冰饭卡里本就捉襟见肘的余额很快告罄。她白天吃不饱饭,晚上裹着那张几乎算是薄如纸的布蜷缩在床上闭着眼睛徒劳地失眠,怎么可能睡得着呢?饥饿,寒冷、孤独,从头顶开始全方位地碾压她。
周围同学的异样眼神梁冰如芒在背,可还能忍受。她不怕被孤立,但饿和冷实在太可怕了,人的生理性忍耐程度是有极限的,尤其是在夜里,黑暗一眼都望不到边。
所谓地狱,似乎并不是一个切实的空间,更像是一种处境。
而将她拖出深渊的人正是沈恪,他那时正读高三,学习任务繁重,收到消息时已经是两个月后。
周锡年和沈恪同班,他路子广,跟谁都说得上话,当天下午就说服宿管阿姨让他上楼,帮沈恪给梁冰送了一床羽绒被过来,上面有种难以言喻的清淡香气,蓬松而暄软的触感她至今仍记忆犹新。那天晚上,梁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如同漫步云端的轻盈,她终于睡了个好觉。
后来她才知道,被子是沈恪的,他给了她用,自己就没有了。
雪后一大早放晴,化雪天气极其寒冷,温度再创新低。
早上六点,手机闹铃发出震动声之前,梁冰的生物钟率先发挥作用,睁开眼睛摸黑爬下床,她的动作极轻,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
饶是如此,李昕还是烦躁地翻身将床板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天天一大早不睡觉,就显着你了!”
化学院为了鼓励学生加强体育锻炼,增强体质,要求大一新生起床去操场跑步,并安排有专人等在那里打卡盖章,每个月积累够十五次就可以加两份素质拓展分,最终与奖学金的评定挂钩。
梁冰月月都是满勤。
倒不全是为了素拓分,还因为这是成本最低的空腹有氧运动。她习惯在跑步后,去食堂给自己和关佳文分别打壶热水,宿舍里不准违规使用大功率电器,无法烧开水。
李昕有时也想搭便车让梁冰帮忙打水,只是开不了口,于是欲言又止又变成了冷嘲热讽,梁冰当然不可能为了破冰主动提出,但有一点李昕说得没错,梁冰甚至时常也会觉得自己就像一张被拉满的弓箭,紧绷且疲惫。
“阿嚏!冷死了!”
关佳文起床失败,哆哆嗦嗦地重新躺回被窝,“上午第一节课竟然是马原,这不是摆明了逼我逃课吗?”
她从床帘缝隙递出校园一卡通,脸上堆出讨好的笑,“小冰,麻烦你中午帮我带个烤肉饭回来。”
“好,给我吧。”梁冰走到她跟前,“我下了课要去实验室一趟,可能你要多等我一会儿。”
关佳文比了个手势,“没问题。”
她又好奇问:“对了,昨天你在实验室见到燕雪舟了吗?”
梁冰下意识摇摇头,反应过来不对,又点点头,“嗯。”
关佳文不解,“到底见没见到啊?”
“见是见到了……”梁冰再次回想起燕雪舟那张帅得非常具有冲击力的脸和他看向她时过分凌厉的眼神,始终百思不得其解那份敌意到底从何而来?
她的目光垂下来,落在关佳文桌面上的闹钟表盘,“再不走我就要迟到了,回头再说。”
梁冰中午从课题组办公室出来时路过实验室,透过半墙玻璃刚好看到站在靠窗的实验台工位上的燕雪舟,她不由自主驻足。
窗外的阳光给他身上的白大褂和玻璃仪器点上碎金的斑点,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却很流畅,往常在她手里经常丁零当啷乱响的瓶子和试管在他那儿仿佛突然转了性,变得妥协而服帖。
或许是全心沉浸在实验中,他时而蹙眉,唇线微微抿直,时而低头记录数据,勾勾画画,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浑然不觉。
这样纯粹的沉溺,专注于实验本身,完全没有应付和敷衍,也不像她更多只当机械地完成某个目标,真正需要的是那份成就感,他应该是发自内心享受做学术的过程吧。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让梁冰从怔忡中回神,想到还在宿舍等着烤肉饭的关佳文,她匆匆离去。
燕雪舟结束时早就过了午饭点儿,程朗提前给他打了份饭,连忙殷勤地从微波炉里热好端出来,“昨天秦老师突然说要重测这组数据,我们怎么都做不出来,只能麻烦大神了,来来来,犒劳一下”
待看清餐盒中的食物后,燕雪舟索性将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
见状,程朗嘟囔道:“就不吃啦?”
燕雪舟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顺心,“不饿。”
“你这人,真难伺候,我好不容易排了很长的队打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程朗却很识趣地把那份红烧排骨和叉烧肉双拼盖浇饭端走,“年纪轻轻过得跟和尚似的,天天茹素,庙里出家人的伙食都比你好。”
燕雪舟没理会他,眸光落在桌面电脑旁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绿植上。
透明的锥形玻璃瓶内是水培的薄荷,碧绿的叶片小小的,却因为营养液的滋润长得葳蕤繁茂,生机盎然的样子。
瓶子底部压着一张精致的卡片,没有署名,只有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薄荷的味道很像你身上的香气”,字体娟秀端正,一看就是女生写的。
燕雪舟昨晚临时被喊过来补了一夜的实验数据,明显没休息好。他本就不爱搭理人,平时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没精神时脸色看起来格外不爽,“谁放的?”
人们对于美好事物的态度总是宽容得超乎想象,尤其燕雪舟这种颜值级别的帅哥,坏脾气反倒成了有个性。
于左左疑惑地“咦”了一声,推测道:“应该是梁冰吧,她刚才来过。”
“梁冰?”
“就是新来的那个大一的女生,昨天报到的。”
于左左调笑着说:“人家小姑娘晚上临走前偷偷看你的桌子来着,被我拆穿了还不好意思呢。”
她回想了下,“你上楼那会儿她刚走,你们肯定在楼下遇到了,只是你不认识她。”
燕雪舟眼前一闪而过昨夜雪地里那双明显对他带着探究意味的眸子,里面全是淡漠和谋算,还有刚才他做实验时,她站在外面观察映衬在量杯上的那抹剪影,最终,她素面朝天的脸庞和前段时间在医院陪护许岚时谨小慎微的模样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