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似乎变成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陌生人,然而事实上他们现在的关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亲近, 是他哪怕再像上次那样过劳进医院,如果出现需要做手术的签字风险, 那么陶茹之是可以赶过来帮他签字的关系。
他甚至觉得,这样也不错。
不, 应该说是最好的关系了吧。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用这个理由让自己不必再想起陶茹之,不去担心她在伦敦这个比白菏差异更大的城市生活得好不好。
所以某个清晨起来,他对着宿舍的镜子刮新长出来的胡子时,毫不防备地想起陶茹之,有一下手上没了轻重。
脸上的痛觉将意识召回,林耀远懊丧地凑近镜子,昨夜室友用过的水珠痕迹还遗留在上面,留下两道干痕的地方照出他脸上被刮破的血丝。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刮破过自己的脸了。
上一次刮破自己的脸还是他第一次学着给自己刮胡子的时候,那时候林棠娟在日本出差,他早上起来摸到上唇硬硬的胡茬,心情微妙,凭着记忆去超市买了爸爸曾经用过的同个牌子的剃须泡沫。
再然后,他又买了很老式的刮胡刀,因为也是爸爸用的那种。
泡沫上脸后,他试探地将刀片穿入白色的泡沫后抵到自己的皮肤上,湿滑的,凉凉的触感。
剃须刀刮下白色泡沫,胡茬还是坚固地留在那里。
只有他自己的卫生间,水龙头没有拧紧,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水,林耀远盯着缺了一块白色泡沫的脸,觉得自己看上去很像一个滑稽的小丑。
他突然对连这么点事都做不好的自己感到生气,即便这是第一次做。
第二次下手时,他加大力道,一股锋利的疼痛传来,他撇下的上唇处有了一道很明显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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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脸上贴了一道创口贴去上学,老师和同学都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笑笑说路上碰到一只野猫,想要喂它时被挠了。
大家都夸不愧是林耀远,一直那么有爱心。
而他只是托着下巴想,这道伤疤会毁容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讨人喜欢的点就少了一样。毕竟亲戚朋友见到他的第一句话,都是“这真是个俊俏的孩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句很频繁听到的评价就是“这个孩子好乖”。
只有这样俊俏又乖的孩子,才不会让一个失去丈夫的妈妈再承受更多的压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虽然她几乎没表现出压力,但他却从妈妈没有任何悲伤的反应里知道生活其实已经翻天覆地。
她不是不想悲伤,而是没有力气悲伤,每天不是看招聘信息就是看存折上只出不进的数字。他们不能依靠爸爸留下来的积蓄和赔偿生活,这不是长久之计。
她想重新回去工作,但这些年的空白让她的竞争力大不如前,屡屡碰壁。
但他的妈妈是个不会服输的人,更是因为她在那样的境况下没有输的后路。她另辟蹊径,突发奇想地捡起了从前因为兴趣学过一下子的日语,开始转换赛道。
然而考级并不容易,且在那时一年只有一次考试的机会。
这意味她几乎不能失败,时间成本是一艘很刻薄的小木筏,载着两个人,该如何不倾翻?妈妈只能背水一战,花费了一整年的时间刷题看书,但最终的考试成绩出来,离及格线只差一分。
知道成绩的那个傍晚,妈妈煮了两碗面,一如往常,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吃着吃着,她的眼泪沉默地掉下来。
他迅速扔下筷子,跑到卫生间取来自己的毛巾帮她擦掉眼泪。
第二年的时候,林棠娟终于以超出及格线四十分考下了日语的一级证书。
但光是这样也还是不够,空白的断档时间太多,她必须表现出自己愿意做最累的活才找到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
理所当然的,谁都不愿的苦活累活都交到了她身上,其中也包括连续的出差。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开始被频繁地送去姑姑家过夜。毕竟那么小的孩子,三餐都解决不了。
那个时候姑姑还住在白菏,不过两年后她和老公离婚,再嫁回了爸爸的老家东台。
他的处境变得尴尬,没有可以再托付的住处。不过彼时也稍微长大了些,他让妈妈放心,自己一个人完全没有问题。
林棠娟也没有办法,只能在出差前去小区对面的一家面店留下一些伙食费,嘱咐他去那里解决吃饭。
那家面店喜欢放白萝卜,几乎每餐都会放。很长一段时间后,他只要吃到白萝卜,就会想起炎炎的夏日那间充斥着猪油味道的面馆,天顶的风扇很老了,转动得很慢,带起油腻的热风,小小的他坐在风扇正下面,汗水仍贴满后背。
但每次老板娘来问他,面合不合胃口时,他就会扬起微笑,心满意足地说真的很好吃。
这样妈妈就不用操心着再换一家,他知道她们私下会联络。
在学校里也是一样,他需要在老师那边拿到满分的评价,这样他们和妈妈沟通的时候才不会惹她担心。
他原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不会持续太久,只是随着林棠娟在出差和业务上越来越得心应手,公司委派给她的工作也就越多,甚至开始出现春节的时候她也回不来的情况。
第一次的时候妈妈焦灼地联络了姑姑,除夕前一天将他接到了东台过新年。
姑姑的新家庭气氛很融洽,即便她再嫁的老公有一个孩子,比他小几岁的女孩,一见面就甜甜地喊他“哥哥”。
他在心里头皱了下眉。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反感这样的亲近。一种刻意的“友好”,无非传达了一个讯息自己在他们看来是很可怜的小孩。
可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可怜,他只是比其他人更快速长大,一个人骑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做作业,一个人听歌。
他有很多自娱自乐的方法,毕竟不用着急回家,有时候放学后他会故意换一条路线,甚至不惜绕远路回家。
每一条陌生的路能看见一些不一样的景色,有条路有家很大的菜市场,沿路都是买菜的大妈们和摊主讨价还价的吵嚷,他有时候会故意停下来,假装在摊位上挑挑选选,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互相斗法,学会了不少嘴皮子的方法。
有条路很安静,是还没建起来的新区,暮色四合下烂尾楼里一扇扇开了洞却没装完玻璃的窗户像茫然的眼睛,注视着他穿过空荡的街头。
就这样来来去去,并不大的白菏里所有的路线他都掌握了,兴趣也到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