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之,我不会害你的。”婉儿平静道。她望了望筠之微突的小腹,又道:“更不会害一个孩子的阿娘。”

马车通过安神门,宫女们撑起玉竹油纸伞,扶婉儿、筠之下马。一行人绕过昭庆殿,从重玄门入,走地势较高的路往甘露殿去。

天边小小的云团已滚得越来越大,黑压压地盘旋在皇城上空,随着近空一道紫白的闪电,暴雨霎时倾盆而下,在地面上敲出巴掌大的雨花,将天地卷入无穷的阴戾凄冷中。

迷雾狂雨下,宫城的红墙明瓦不复华丽,像一片黑黢黢的残墟。

寒风随泼洒的暴雨怒吼,甘露殿的大门一开,四面银白的月纱帘都被吹得胡乱飘洒,几名宫女正攀着梯子,要将月纱帘系紧,厅中并不见娘娘的踪影。

“娘娘呢?”

一名留侍的宫女碎步上前,行礼道:“禀司言,陛下忽然在神龙殿晕了过去,娘娘已经过去看护。太医署的主药、医博士和咒禁博士都到了,陛下吃了两副药、也授了符,可仍…仍不见起色,娘娘传人过来,叫我们换上月纱帘…”

婉儿的心剧烈抖了一下,她推开身后打伞的宫女,转身往滂沱大雨中走去。

被婉儿打翻的伞倒在地上,已蓄了满满的雨水。她实在焦急,干脆在大雨中疾跑起来,一任望仙髻被雨水淋得变形,湿浸浸的裙裾贴在踝间,沉重而冰冷,胸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闷得几近开裂。

她们准备了这样久,终于离成功越来越近了,陛下,陛下不能有事。

好紧张啊!

好期待下一章啊

第0050章 垂暮

“博山沉燎绝馀香,兰烬金檠怨夜长。” 张仲素《秋思赠远》

二人赶到神龙殿时,大殿飞檐下的石砖已跪了成群的御嫔,发髻歪梳,衣襟微乱,都凄凄切切地掩面哭成一团。轰雷碾过时,嘤嘤诉诉的哭泣声嚎啕起来,在这幽暗的大雨里显得格外凄厉,瘆人心慌。

婉儿爬上斜坡,胸中涨满了流不出的泪水。她低声肃然道:“都别哭了,陛下还没走呢。”又对一旁焦头烂额的内官问道:“赵贵人,如何了?”

赵内官见婉儿来了,长舒一口气道:“哎哟,司言快进去看看罢,什么主药、医博士、咒禁博士都没了辙了,来了一个在太医署访学的外国方士,叫什么秦鸣鹤,说陛下这是风疾入脑,要剖开脑袋来治病,娘…”

一言未毕,殿内已传来一阵花瓶碎裂的刺耳之声,以及娘娘带着哭腔的怒音。

二人轻步进殿,隔着轻纱屏隐约望去,织金波斯毯上,御医已跪了满地,当中一名金黄卷发的胡服医师格外醒目。珠帘后,描金黄花梨大榻上躺着银鬓斑白的陛下,娘娘坐在他身旁,一直牢牢握着他冰凉的手。

昏厥中的陛下眉心皱纹横亘,神情却是意料之外的安详,也许感觉到了皇后手心的温度。

“母亲!”太子李显行礼道:“阿耶年纪大了,若昏迷时久必然危矣,如今各种汤药都不见好转,不如让秦鸣鹤试试罢,须得趁早让阿耶醒来才是!”

药博士拱手道:“娘娘,近日,太医署请秦鸣鹤交流药石偏方,就是为他曾在民间多次为风疾病患在脑后施针,使其好转。既然他以性命担保不会有失,不如…”

医博士打断道:“虽说他曾为风疾患者施过针,可一则,病例脉案难保没有造假,二则他所医治的病人年纪尚轻,陛下如今五十又五,又是天子龙体,怎能相提并论?”

众人霎时又吵作一团。

皇后紧握着陛下的手,沉然道:“你们要在我夫君头上割发施针,除非从我尸首上踏过去。”

她说的是“我夫君”。

婉儿讶然,微微抬头,只见皇后扬着脸,神色笃然,可泪珠不断地从她脸颊簌簌扑落,沾湿了灰白的鬓角。

这世道对女人是严苛的,如若一个女人发表观点时被男人打断,而她为此感到愤怒或悲伤,那么男人就会给她泼上小肚鸡肠、情绪用事的脏水。故而,二圣临朝十九年来,朝臣们见过娘娘许多表情,威严的、苛刻的、肃穆的,但从未有一刻见过她柔然垂泪的模样。

她喑哑的嗓音还震颤着,却让在场之人都停了争辩。

死水一滩的沉默中,陛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皇后只怕是错觉,万分紧张地望着陛下羸弱的面庞,希望能再等来一丝变化。

上次这般端详她的夫君,是多少年前的事?

皇后记不清了,也许有十年,甚至更久。

这张年轻时令武媚儿心驰神往的英俊面庞已变得苍老,银鬓微斑,眉毛长白,只有挺拔依旧的眉骨和鼻梁还诉说着他往日的神气和威风。

年轻时,他不顾流言蜚语和朝臣的阻拦,将自己从屈辱的感业寺生活中拯救出来,那时的李治于她而言是英雄,是爱人,是握尽天下却只为她停留的皇帝,所以自己将整颗心都系在他身上,除了妻子,更甘心做为他出谋划策的幕僚。

几十年风雨飘摇,他们斗倒了长孙无忌,斗倒了褚遂良,斗倒了一切让他坐不稳龙椅的人。后来万事太平,李治捧自己坐上后位,他们一起生养了两个女儿四个儿子,那时的武媚儿以为,从此他们身边只有彼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这繁花似锦的梦碎得很轻易,他能轻而易举地临幸自己,也能轻易临幸武顺母女,这对自己的亲姐姐和内侄女。不止武顺母女,这宫里的女人从来没断过,舞娘、乐伎、筵席上遇见的娘子,万紫千红开遍。

李治爱她,但不耽误他的心在这皇城里四处游移。

武媚儿渐渐明白,权力是比男人的爱可靠一万倍的东西。如若李治管不住他的心,也管不住他的身体,那么,她会劈断自己,再也不做他的肋骨,而做一把裂骨锻造的尖刀,直插李治心腔,将权力紧紧攥在自己手里,让天下所有人都离不开她。

她做到了。如今大权在握,满朝文武无不尊她、敬她、畏她。

可李治老了,他会死去,永远溜出自己掌心。

“媚儿。”李治睁开虚弱的双眼,他努力想要抬手,摸摸妻子的脸颊,可他的手臂是那样沉重,耗尽全身力气也是徒然。

滚滚的泪水霎时从皇后眼中夺眶而出,汇出两条悲伤又惊喜的河。

她引衣袖拭泪,俯身,将自己的脸放在他布满皱纹的手边,温声道:“我在这里。”

“你在哭么?”李治虚浮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是我老了。”

她破涕为笑,明媚如三十年前在相思殿为他红袖添香。“你老了,那我又算什么?岂非此时就该入土。”

李治也笑了,他的另一手已不再发麻,想摸摸她的脸,却落在她髻后的珠翠上,摸索了好一会儿,仍未抚住她的面颊。

皇后抬头望去,只见李治分明睁着眼,可一双眼都空洞而木然。

她倏然起身,伸手在李治眼前挥了数下,他没有一丝反应。

她的心再次坠入无边冰河,凄然道:“你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