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胸腔里庆幸和狂喜在奔涌,他再也按捺不住了。
原以为是桩御赐的无趣姻缘,可此刻他只想对六年前崇文馆祈愿的自己宣告,那位六艺精通的豁朗小娘子,将来会是你的妻。
“将军…何事打扰了么。”筠之轻语,一面将散着的头发拢至胸前。
她一双长睫下眼神闪躲,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东躲西藏,彷徨疑惑。
邵项元依旧冷着脸,可耳根绯红一片。他丢下一句“典记好好休息”,然后逃一样地快步走开了。
庭内流水落花安静。
次日一早,邵项元用过早饭,兰娘携了两个仆娘来正厅回话,禀明所携的仆妇侍女名目及珍玩宝马,其中哪些是御赐的,哪些又是卢家的。
项元心不在焉,问道:“兰娘子可知,如今西京流行什么样式的妆台?”
兰娘原本垂手一侧听示,她心里打着鼓,虽方才春秋笔法将嫁妆往多了说,可和京城大户比究竟不算什么,只怕都尉会看轻阿筠,也看轻卢家。
此时听他好端端地忽然问起妆台,以为是自己听错,便道:“不知都尉问的是什么妆台?”
“就是女子对镜梳洗打扮的木具。”
兰娘照实答了,项元道谢:“娘子可去了。这几日应并无别事。”未出几步,又回身道:“等典记醒了,我同她一道用午饭。”
这一等等到了日禺。
兰娘为筠之换了一件素绿彩花小绢衫,配苜蓿纹印花襦裙,又给她套上白鹅毛披风并薄绢帏帽婚仪前,男子是不该见新妇样貌的。
二人推门出去,庭内槐树蓊郁,邵项元已在树荫下立候了。
他仍穿一样的玄袍,只是脱了貂皮暖额,腰间也换了把金银纹龙环短刀。
一见到他,筠之就不自觉回忆起昨夜情状,耳朵也渐渐红热起来。她悄悄望去,邵项元舒展的脸上神色自若,全然无事。
其实他不过佯装镇定而已。
她珠钗轻摇微撞的脆声挠得项元心里痒痒的,他悄悄放慢脚步,走在她侧后身,可如此一来,连从若隐若现的帏帽面纱下看她一眼也不能够了。
想问问她还记得自己么?
可六年前自己并未抬头,也未说话,大约她并不记得罢。况且,虽说如今绯袍在身,到底也不是紫半褙金玉带,离她当年所说的“画地取封侯”还是有些差距。
他思来想去纠结着,马车却已行到凫水庄前。
项元下马,一位弱柳扶风、眉眼秀润的娇小娘子迎了上来。来人是凫水庄的当家律娘子,与项元协礼一干是旧相识,因她夫君是姓耶律的契丹人,众人便慢慢这样称呼了。
律娘行万福礼,柔声道:“都尉福安。厢房与酒菜已按吩咐备下。”
项元略略颌首,转身打起帘子扶阿筠下车。
“这位便是崔娘子吧?”律娘笑意盈盈道,“今日怎么不见秦将军?”
崔娘子。
筠之心内惶然一震,原本要去扶邵项元的左手悬在半空。
指尖微微抽动,她还是抽手回来,自己抓着车柱稳稳下了马车。
邵项元怔愣片刻,眼神扫过她微微用力的手指,骨节泛白。
他慢慢收回手臂,平淡道:“协礼还在朔州,今日不来。”之后他再没说话,也未对律娘澄清身边的她不姓崔,而姓卢。
这酒庄很雅,前厅下引小股流水穿堂而过,水上置一木廊桥,滩上是凤尾竹并各色精致织花。步桥而过,堂中一侧是几位茶师注汤煎茶,另一侧是乐师舞娘吹奏演艺,方才的乐声便由此而来。可谓一步一景,相映成趣。
凫水庄虽不在城内,却是代、朔、云几州遐迩闻名的食坊,其陈设雅致,演乐一流,又兼有两京美食及突厥胡食,逐渐声名远播。
一路上小厮侍女见了邵项元,纷纷行礼唤都尉,他三步一点头,十步一拂袖,想来是此处熟客,所以人人都认得。筠之走在他身后,心中暗忖道:看他一本正经,不想也是烟花常客,和崇文馆那些花天酒地的孟浪郎也无甚区别。
二人先用了醋萝、丁子香淋脍醋萝、丁子香淋脍:唐朝美食,类似于腌萝卜和生鱼片。等开胃菜,其中有一道酒桃入口即化,甜融软烂,又有些许酸味,很是开胃。可吃到后面,回酸渐重,她酸得咧嘴,只好端起杯盏大饮桂花醑,却不想酒味一冲更显酸了,又拿两手去揉腮下。
尔后又上了缠花云梦肉、金银夹花平截、小天酥、鹅鸭炙、醴鱼臆、红羊枝杖等肉食热菜,并冷胡突脍、胡麻饭、驴鬃驼峰炙、牙合肴瓦缠花云梦肉:类似金钱肘。金银夹花平截:类似蟹黄小笼包。小天酥:类似于炸鸡块。牙合肴瓦:一种方条咸香酥饼。等胡食。喷香扑鼻,口感丰富。
那道金银夹花平截,先要将螃蟹同葱白、干姜、紫苏上锅蒸了,再拆出蟹肉、蟹黄、蟹膏,又将面团擀皮,将三蟹均匀平铺在面皮上,卷紧,切小段,再上锅蒸一回。
那蟹肉嫩滑,蟹黄入口即化,面皮薄如蝉翼,整道菜微甜鲜香,很对她胃口。
邵项元见她吃得心满意足,看胡食的眼睛如星光扑闪,实在可爱。
他清咳一声,对筠之道:“‘牙合’是突厥语里的‘油’,‘肴瓦’是‘饼’,所以牙合肴瓦就是突厥人的油饼。”
君子远庖厨,他此刻也不知怎么了,竟像个厨子般自发地为她介绍起来,还卖弄了几个突厥食物的典故:如热洛河是鲜鹿血和鹿肠煎制的,驼峰炙多取骆驼甲峰上的肉,如此才能切出色泽晶莹的薄片。
“肴瓦?这两字发音饱满,的确和饼一样圆。”筠之笑意盈盈,又称赞了一句将军博学。
她素来觉得只有聪明人才知道什么时节该要什么菜,菜色之间又如何平衡搭配,不同的菜又该采取何种做法、佐以何种美酒。烧春味烈,与炙烤的牛羊肉相得益彰;?三勒浆甜醉下气,能凸显酥酪的浓郁奶香;又或虾蟆陵的郎官清淡爽,配蟹肉或鱼肉最佳。
“军里人人都会几句突厥语,也都有突厥语名字,不算什么。”邵项元举觞,低饮乾和葡萄。
“人人都有?那都尉也有吗?”筠之好奇。
邵项元点点头:“阿黑巴尔斯а? барыс / aq baris。是白色老虎的意思。”
噗,倒很贴切。
筠之仰脸笑了,又问:“那秦将军的呢?”
“哈尔颇黎,是雪狼。”
竟真的是狼,筠之忍俊不禁,难怪之前自己说他们狼狈为奸时,秦协礼笑得那样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