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丢掉短刀,周围一片凄惶沉寂,她想叫喊,想呼唤,可喉咙似乎被死死掐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她一直跑,一直跑,又坠进了另一层半醒的梦乡。这里有明亮通透的绿窗,喜鹊在枝头轻鸣,床铺和枕头都软绵绵的,全然不似睡在冰凉的帐篷里。
筠之终于醒了。
她睁开惺忪的眼,一片模糊中,项元仍顶着他刺猬般的寸头,一脸焦急地俯视着自己。
项元俯身关切道:“筠筠,怎么了?”
筠之蹙着眉,幽幽凝视着他,似乎在思考这是真是幻。
他握住筠之的手,温柔道:“筠筠怎么了?”
邵项元的手掌心又暖又热,温度渐渐传来,让人心安。她伸手,细细抚摸他的脸颊和眉眼,终于确认夫君就在自己身旁。
筠之霎时泪眼婆娑,哽咽道:“项元…我…我杀了人…”
“我都知道,知道。”他轻轻为筠之顺气,温声道:“筠筠杀了一个逃兵,是不是?可他是逃兵,你不杀,也会被我杀,筠筠就当是替我减轻罪孽罢。也许,日后阎王见了我,一翻生死簿,呵,为我曾少杀了一个人,就不判我下地狱了。”
筠之听他又胡扯起来,破涕为笑道:“可是,项元怎么回来了?还满脸的伤。”
他扶着筠之坐起,在她腰后放下一个软垫,温声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邵项元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眉间春山皱起,似乎有些忧虑,可锋锐的鼻梁下颌又因某种难以名状的温情变得十分柔和,像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初见心上人,忐忑,期待,却又藏不住似海奔涌的喜悦。
窗外起伏的槐树绿意无限,榴花朱红如火,梢上双燕衔食归巢,雏鸟轻啼时,筠之心头涌起一阵柔软的直觉。
她伏在项元肩头,凉凉的长发垂在他手臂上。“我怀孕了,是不是?”
项元微微讶然,旋即垂眸低笑,他的妻子素来直觉敏锐,贼乱、林火,如今的假钱案,她对细枝末节和局势走向总有惊人的准确判断。
“嗯,筠筠要有孩子了。”
“项元也要有孩子了。”她轻轻笑着,耳畔是他胸腔下有力的心跳,和他因为喜悦而发颤的两只手臂。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孕育着一个全新的生命,自己和项元带来世上的生命。
一种奇妙的幸福感忽然在她周身蔓延,几乎让她滚下泪来。模糊中,筠之感觉到他的手在轻柔地抚摩自己,温热的嘴唇也一直吻着自己的头发。项元是那样温柔,抱着她的手臂又是那样宽厚,洋洋地将他的生命力注入自己体内。
尽管前路湿雾重重,可筠之知道,今日起,此刻起,再没有什么能伤害到自己了。
“筠筠,外面太乱,午后我会送你去洛阳,大约戌时能到。上林坊有一座祖父的宅院,筠筠先住下,等我派兵过来接你,你再回长安的家。还有,看诊的这位胡先生不错,她切了脉,又听我说你常吃和胃丸,便知你不爱吃细辛,今早送来的药就换了白芷和桂枝,很细心。我已请她一路随侍你。”
“所以,项元今夜就要走?”
“对不起。”他愧疚地点头。“并州危在旦夕了,故而筠筠在这儿也能碰上逃兵。”
打仗是他的使命,他无须自责,况且筠之也不希望分别前夕愁云惨淡。她点头,微笑问道:“但孩子的爹,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方才还未回答。”
项元不想对她提起阿礼,哪怕是自己冤了他,况且那小子本该被好好教训一顿。便搪塞道:“我……回来得太急,骑马时摔了一跤。”
他在撒谎。筠之撇了撇嘴,话锋一转道:“我希望是个女儿。”
“女儿,好极,但筠筠不想有个像我的儿子吗?”
“不想。”她答得极干脆,“像你就会骗人。骗我说唐苏合思是竹子,骗我说这样吓人的伤是摔的。”
“筠筠细想,大漠缺水,哪儿来的竹子?所以这话只能诓你。我骗你,你被骗,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是什么歪理?筠之笑着拧他一下。
“还有一件事。今晨我已派人送信雁门,快马加急,请兰娘子回京照顾你。至于范阳那边,岳母和你大哥那里,我尚未送信,想听听你的意思。”
“不必传信。”筠之窝进被子里,闷闷道:“我不想见他们。”
“嗯,也好,筠筠舒心最重要。”项元亦躺下,隔着被衾和筠之紧紧贴在一起。
他望望筠之,望望窗外的榴花,不自觉痴痴傻笑起来。他和筠筠要有孩子了,筠筠是他孩子的阿娘。想起夏日里她教方佑识字的温柔模样,他突然有些嫉妒这个尚未出世的娃娃,竟能拥有世上最好的阿娘。
筠之也笑着,她喜欢邵项元从背后抱住自己,虽然他满是胡茬的下巴挠得自己痒痒的。她转过身来,柔声道:“夫君,我给你刮面,好不好?”
“扎么?”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这就剃了回来。”项元说着,起身向外。
筠之牵住他的衣袖,失落道:“可是你很快就要走了,我想多和你待在一起……”此时她脑后仿佛长出了两只毛茸茸的雪白大耳朵,驯顺地垂在两侧。
她知道项元对睫毛毫无抵抗力,又垂下眼睫,更进一步道:“所以我给你刮嘛,好不好?哥哥。”
这声由邵项元强迫的爱称,如今已是让他心甘情愿被驱使的咒语。
他鬼使神差地点头,向仆妇要来了剃刀等物,乖乖在案边坐下。
筠之欢欣鼓舞地拿来青木香澡豆和杏仁牛髓面脂,在水盆中撒上干丁香瓣,将一应工具整齐排列在案,跨坐在项元腿上,开始她浩荡的美容美发工程。
邵项元扶住她的腰肢,这暧昧的姿势让他不自觉浑身发热。他别开目光,忽而道:“筠筠的龙环匕首,想不想学怎么用?”
筠之放下刮片,点头道:“想。”
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腰间摸出了匕首,在桌上划出手掌大小的圆,“对着这儿,捅一千次,就学会了。”他将匕首递给她,“试试。”
“但这是别人的桌子。”
“不要紧,我会买下来。”
“锵”的一声,筠之如他所言,深深捅下去,再拔出来却很费劲。“这怎么办?”
“自己拔。一捅一拔,你就知道力度对应的深度。重复一千次,你就知道怎样最省力、怎样捅得最深。”
筠之点头,又重复了几遍,邵项元收走匕首道:“回家了再练。先给我刮面。”
“好吧。”筠之撇嘴,重新拿起刮刀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