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宝?

珍宝。

邵项元说她是珍宝。

筠之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她站起身,夕阳温暖的光亮在河岸边投下长长的阴影。她觉得好疼,可彻夜不眠后,心口已经麻木了,没有任何抽痛感。

项元大约快到西马乡了罢?

她的心被种种复杂思绪填满,而汾水的路是那样长,她再也走不回项元身边。

“我…我想自己静一静。”筠之背着角弓,转头向林间走去。

她想念项元结实牢靠的臂弯,想念他身上淡淡的乾和葡萄香气,她迫切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独处,休息,抚平自己焦灼的心。

第0045章 玉树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韩愈《题榴花》

黄昏和黑夜之间,落日渐渐隐没,大地像一匹温柔的深蓝绸缎。筠之漫步桦树林中,在一块板石边坐下,抬头看弯月皓皓,清辉在渐暗的夜空中愈发明亮,又随着泪帘逐渐模黯淡。

筠之忍住泪意,正欲起身离开时,忽然被一阵脚步声惊动,可抬头环顾四下,昏暗之中,周围只有棵棵斑驳的桦树和交叠的憧憧树影。

筠之竖耳,凝神细听,桦树林里似乎回归了一片安静。

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若是协礼或其他府兵,不会隐藏踪影,难道有流寇?

筠之吓得不敢喘气,她迅速起身,低头看了看脚下的碎叶残枝,只怕此时离开反而会踩出声音,暴露自己的位置。她没有擅动,在袖内悄无声息地握住了短刀。

可自己从未用过短刀,若对方是个男人,只怕自己还未出刀就已被掐死了。

她将刀身摁回鞘内,抚平咚咚擂鼓的心跳,平稳地从胡禄里抽出一支箭,小心翼翼地搭弓挽弦,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可这是张新弓,牛筋弦不曾舒展,筠之拉弦虽轻,但弓身还是发出紧绷的吱嘎声,在这寂静的桦树林中格外分明。

“谁?!”一个浑重的声音大声喝问。

筠之倏然回头,牢牢握着弓箭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黑暗中,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从看出是个宽大的男子。

筠之松弦发箭,这一箭蓄足了她全身的力气,闪电一般,飞速越过几棵桦树,那人来不及侧身,已被穿透了喉管。

那人瞪着双眼,睁大的眼白在黑暗中分外可怖。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脖前汩汩而出的鲜血,随即扑通一声,重重向后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尸体倒下,震起一层哗啦啦的落叶,林间的几只乌鸫也被惊起,拍着翅膀胡乱飞走。

筠之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牙齿也在打战。

这漫长的半刻里,那人不曾挪动一根手指,大约已经死透了。

她杀人了。

周围的事物变得模糊、遥远、扭曲,面目全非地扑向自己、啃咬自己。

入夜的露水湿气,自己急促不匀的脉搏,草下飞虫振翅的嗡鸣,脑内血液奔涌的声音,一切感官都在此时变得敏锐无比,将她闷得窒息。

筠之拖着弓,再不敢看地上那具血液渐渐凝固的尸体,她大步跑了起来,扑面而来的夜风吹干了惊恐的眼泪,绷得她脸颊生疼。

协礼听见动静赶来时,她正倚在一棵桦树边大口喘着气。

他急忙上前,想安慰地拍拍她肩膀,可指尖触碰到筠之襦衣时,又像被热炭灼伤,飞快缩回了手。他关切道:“怎么了?”

忽然出现的人吓了筠之一跳,在看清是协礼的面孔后,她冷静了一些,颤颤道:“我…我好像杀了一个人。”

协礼环顾四周,偌大的桦树林安静而沉寂。他疑惑道:“杀了人?什么人?”

她双眼噙着满满的泪,哆嗦道:“我…我不知道…天太黑了,我看不清。”

“在哪儿?”

筠之指了指树林深处。

“我知道了。你别怕。”协礼将她背上的胡禄取下,再从她手中接过角弓,温声道:“我们先回帐篷去罢,我叫人给你熬一盅姜汤压压惊。之后我会过来看看的。”

等协礼再回来时,筠之已经喝下一整盅热姜汤,她坐在明亮的篝火前,牙齿已不再打战了,可双手仍不受控地抖动着。

“如何?”她喉头还有颤音,手中的汤碗也抖动着,热水随时都要溢出烫伤自己。

“的确死了。”协礼将那只汤碗放下,温声道,“是并州军的逃兵。我从他身上搜到了腰牌。”

从前在崇文馆时,春秋二猎她从不曾去围观。杀生太过残忍,筠之总是竭尽所能地避开。可两刻钟前,她竟亲手杀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筠之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觉得上面沾满了乌黑的血,灼热地流动在自己手掌心,刺得她止不住颤栗。

“典记别怕,你做得很好。”协礼屈膝俯身,平视她的眼睛,投去鼓励的目光。“他是逃兵,不能被任何人瞧见。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况且,如若逃兵被人发现、遣送回军营,下场比一箭毙命要悲惨得多。”

筠之眼眶凹陷,清亮的双眸变得漆黑乌沉。她呆呆盯着地面,不掉眼泪,不发一语,像原野上被风吹雨打多年的稻草人,冰凉,悲伤,没有一丝生气。

协礼想拍拍她的肩膀,抑或捏捏她的手心,可他没有任何立场这样做,只能傻傻站在一旁,心头被她没有眼泪的倾盆大雨淋得透湿。

他宁可筠之此时放声大哭起来,至少,自己还能递上一段衣袖供她拭泪。

“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筠之双目无神,碎碎呢喃着,“所以,项元每日都是如此,每日都要看到鲜血直流的尸体…”

她惶然如无法挥翅的惊弓鸟,担心的,却是阿元杀人时也会一样痛苦。

协礼深吸一口气,压住胸口难以抑制的刺痛感,柔声道:“于阿元而言,杀人见血并不算什么。比起叫你忧心,我想,阿元更希望,你能忘记方才看见的一切,好好睡一觉…”

筠之凝神听着他的话,可眼前愈来愈黑,身子也重重地不受控制,一合眼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