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约三十、昭荡精明的管事人走来,用虎首玛瑙杯奉上两杯西市腔,行礼道:“都尉今日看账么?我请账房先生过来。”

“不必,只和小君闲逛片刻,日后由她主账。”项元正好口渴,举杯饮尽,筠之也学他举杯喝完,冷酒吞下去烈烈的,腹中有苦火在烧。

邵项元叮嘱了那人几句,眼睛里又是他应酬时的轻藐的神气。那人说话圆融过份,听见批评,也只是微笑嗫嚅着,貌极恭敬。

离开商行,邵项元又带她往西市放生池去。

夜里来放生的善男信女并不多,湖上只漂着几盏将灭的莲灯,借着光,筠之看见湖底佁然不动的红鲤鱼,他们一靠近,鱼群俶尔远逝,很轻快地游走了。

邵项元道:“这里的钱,走鹤春楼和其他酒楼洗白。我划两分利。剩下三分是窦都督,五分是大明宫。”

所以他的确是这赌坊的主人。

筠之盯着自己脚尖,水面上有鱼跃出,温吞一声,她问道:“只是行赌么?”

“也掮消息。底野伽、五石散都不贩。”

她还是垂头盯着脚尖,五石散她尚还听说过,原是治伤寒的燥热方,食之伤痛减少、精神亢奋,前朝有人因此成瘾,一日不食便万痛穿心,状若癫狂。至于底野伽,她甚至闻所未闻。

见她不言语,他踢了踢草皮,六合靴上沾上一块黄泥,“朝廷的军费一层层盘剥,到了军营,连买马也不够。我痛恨仰人鼻息。”

筠之道:“是兵部又要千里马为己所用,又要千里马喝风饮露。项元喜欢钱是应当的。人人喜欢钱都是应当的。”

“筠筠呢?筠筠不喜欢钱么?”

“喜欢的。”筠之点头,“有钱就能有自己的房子,家人重病时不为钱财所迫,能有尊严地活下去。”

没说出口的是,她从小的吃穿住行都是母亲一力安排好,零花钱很拮据。偶尔眠思梦想一套衣裙、或是崇文馆哪一位县主郡主要过生辰,便得早早地计划、早早地攒钱,临到买了,商铺又涨了价钱,不得不伸手再问母亲要一些,她便整夜辗转反侧,为即将见到母亲不耐烦的脸色忧愁,怪自己糜费、觉得自己忘恩负义。

所以有钱的确好,不会被琐碎的小事一点点盘剥爱意,整金磨作了金灰。

邵项元道:“许多人爱钱并非为了自全,而是出于自利。喜欢将别人踩在脚下,看别人卑躬屈膝地求饶。钱越多越能如此,因而扔了也不会赠人。”

“钱再多,好赌的人一眨眼就赌光了。”筠之想到大哥,有些低落,又仰头笑道,“而且我也不认为人天生自利,否则项元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有恩于我。他想着,似笑非笑道:“那自有我的道理。”又道:“去年见了冯典一面,那时筠筠说我是好人。其实我和金吾卫的二流货色没分别。”

“不,项元才不”

“你别急,听我说完。我这都尉只做了两年。此前阿礼和我只是寻常校尉,上面要我们杀谁,我们就杀谁。筠筠说崇文馆的郎君轻狂,但他们至多纨绔荒唐,可我是挂着人命的。沾过血的手,不介意再背几口黑心锅升得快就不介意。

“你连潞州的田地收成都算得明白,自然更算得明白,宫里海样的银子流水地花,光靠国库哪里够?每年还要修堤坝、赈洪灾。”

国库当然是不够的。筠之顿时了然,陛下连卖马粪都怕丢了面子,开赌场的勾当又怎会摆在明面上?金通宝,白手套,总得有人黑了心肝替天家干事。

她想起此前自己大言不惭,还教他随方就圆的御下方法,简直小儿论政。

“刚者折,柔者卷。《盐铁论·讼贤》筠筠当时说得并没错。”项元往水面投着鱼食,只听温吞几声,鲤鱼都聚了过来。

比来多有奸佞卖官鬻爵,可他们做的污糟事,陛下心里明镜高悬。殊不知只有奸臣背着骂名将脏活累活做了,每年上元夜市、春闱放榜,皇家才能在朱雀门上一派清明地站着。

新旧之争延续二十年,清流奸佞斗了这样久,朝臣一心揣摩风往哪边吹,全无忧国忧民之志,难道陛下一无所知?只是治国如治棋,他甘愿叫两党博弈厮杀,保朝局平衡、保自己权威。

她望着争食的鲤群,叹道:“国有贤士而不用,非士之过,有国者之耻。《盐铁论·国疾》所以娘娘宁可得罪朝野上下,也要改革科举,广纳天下贤士。”

“不。谁当政都一样。而且皇后姓武,哪怕持心忠耿,可外戚一旦越过陛下做事,就是僭越,是谋反。”项元起身,将手中的鱼食悉数洒向另一边,转身向挑担的商贩买了几十只荷灯。

他从前也不信行善积德,可人一旦有了软肋,拜尽满天神佛也嫌不足。

“筠筠也点些么?”他蹲身点蜡烛,一盏又一盏荷灯在他手中亮起,曳着浅红色微光,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像漫天明灭的星辰。“我不想筠筠和上官婉儿来往,也是因此。”

筠之亦低身,将他点好的荷灯逐盏放进水里。灯腹温热,可手指划过水面时滑腻沁凉,一如静谧浓黑的夜。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华,不为泥污。《佛说四十二章经·正观敌色》

“项元的话,我明白。但既然朝局要平衡,外戚的角力本就必不可少,况且娘娘是女人,所以我格外喜欢她一些至少女人更在乎其他女人的死活。再者,长孙无忌也是外戚,可他从不曾作乱。”

“所以长孙无忌死了。”他直截了当。

筠之道:“我替婉儿看账没有其他想法,只想让赈灾的钱粮真正送到灾民手里,让他们不必卖田求生。潞州土地肥沃,又气候温暖,丰年时,一亩地每季能产近半石粮食,歉年时则是四分之一石。取若按每户五十亩耕地算,再取亩产均值,每户每年能产七十五石粮食。然而,若贱卖土地,眼下的饥馑虽能过去,可到了明年,后年,田地不在自己手上,如今年产七十五石粮食的富户,那时交完租庸调,连温饱都成问题。只要弄清这几笔赈灾的账,只要银钱松动,便能以低息、甚至无息借给灾民,熬过这个关口。”

“唔,这些事自有朝臣会做。我还是主张你少和她在这些事上来往,做朋友有很多方法。”

“那不一样。”筠之沉默片刻,摇头道,“我帮她不是为尽朋友之谊也有一点儿,但更要紧的,是我喜欢厘清一件大事的满足感。”

默然片刻,项元道:“宋璟,筠筠还记得么?”

筠之点了点头。邵项元在京城的熟人多半是放鹰逐犬、诗酒风流的世家子,这宋璟却是个五车腹笥的真儒冠,去年举了进士,为人雅正,踏实少言。

项元又道:“宋璟母亲病重,他忠孝两难,不好去潞州赴任。我们一行人商议,薛老将军调兵遣将还要些时候,现今阿礼已至长安,便由我扮作宋璟、协礼扮作我,到潞州明察暗访,将灾情大事做定,再回军里。”

又要分别了。见面还不到三个月而已。

筠之捋了捋头发,尽量不流露失落心里有个声音叫他别走,但童年的经历告诉她,拉着耶娘衣角说别走的结果,是皱起的眉毛和不耐烦的“啧”声,从而使她更感到凄凉。

天色墨蓝如汁,微风拂过,筠之垂着眼睛,荷灯烛光投在脸颊上,双睫的阴影被拉得纤密而柔软。“那很好。如此一来,潞州官员防不胜防。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不是‘你们’,是‘我们’。既然筠筠感兴趣,三日后,我们一起去。”他顿了顿,见她睫毛微微颤抖着,轻笑道,“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她愣了愣,低下头笑了。她和他一起去,他们一起去,真好,快乐像茶汤里的鱼目泡儿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邵项元别过头,吻了吻她的头发,“走罢。”

筠之仰头道:“去哪儿?”

邵项元道:“方才在赌坊露了面,今夜自然要应酬。”

因为调整了行文结构,第35章的后2/3是新内容,其余新内容穿插进前文中了。 1. 第30章有邵邵买房的具体情节。 2. “私酒”一事后续在第34章结尾。 3. 原本要新添加的朝政事件(潞州赈灾),穿插前文之中,主要在第30章后1/3和第33章后1/3。 但只看本章也不会影响阅读,所以请放心食用~之后不会再有类似的调整啦,感谢大家的谅解和支持(深深鞠躬)。

谢谢作者详细的讲解,好用心,马上回去逐章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