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登时窃窃私语、蚊声如沸起来。
满堂朝臣都为裴行俭奔丧而来,此时却无一人为他痛心,都暗暗揣摩这道懿旨的意思,议论是否该向突厥讲和,生怕自己站错了队。
裴光庭跪在灵前,听完这道为亡父追封的诏书,又簌簌地滚起泪来。
筠之是过来人,明白幼子无力,只能通过眼泪表达忠心,安慰道:“我爹爹死前说,他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直想着我、看着我。我想光庭的爹爹也”
光庭摇头,“卢姐姐,谢谢你。但我不为分别而哭。”他沉默片刻,转头问道:“卢姐姐,你知道那拏天吗?”
筠之心中一凛。
“托塔天王死后,将自己的宝塔传给了儿子那拏天,从此他替父擎塔。”光庭垂着脑袋,“我托不起那盏塔。”
筠之心中凄然,先前那些吊丧的朝臣都抱着他哭喊,一说“光庭定要继承你爹爹的衣钵,将来做个神武大将军才好”,二说“可怜你母亲要为你寡守一生,光庭日后一定要尽孝侍奉”。大人不过逢场作戏,可字字句句却扎进了光庭的心,叫小小的他以为此生做自己是有罪的,必须托起父亲的宝塔、为亡父寡母而活。
和光庭一样,年幼的筠之也曾怀疑自己是件累赘,在母亲的哀怨和大哥的蛮横中,在爱恨交织的痛苦中,无数次向往那拏天雨夜自刎的反抗。“我一身非轻,今剖腹剜肠剔骨肉,还于父母,不累双亲。”
可光庭更幸运一些,至少他还能凭科考杀出一条血路。而许多个未曾进学的筠之、早早嫁人的筠之,大约已经一声不响地殒灭了。
她握住光庭的手,微笑道:“《尊容钞》摹本上,画有那拏天的真像,他右手擎塔,但左手持金威长戟,能斩万敌于一瞬,是他自己受业火锻炼、千辛万苦得来的。光庭会奋发向上,争取自己的金威长戟吗?”
光庭脸上还挂着泪珠,此时却扬起脸笑了,重重点头道:“我会的。”
二人正会心笑着,只听灵堂下一位并金带的郎君大声论道:“裴大将军未行而逝,如今潞州又害了灾,国库空虚,也许陛下改了主意,云州的仗不再打了,便也不追封国公。”
他对面的金玉带郎君哧鼻,心想这分明是皇后刻意打压裴行俭,借此给旧派脸色看,哪怕为了旧派的脸面,云州之役也势在必行。冷嘲道:“哪里是陛下的意思?方才中使所报系皇后懿旨,你们日日结党宴饮,倒该治治耳力了。”
那并金郎闻言也憋了气,诘问道:“红口白牙的,哪来的‘你们’?我听不明白,倒请府君说说。”他身侧的友人也连连附和。
“好笑,好笑,你们反而问起我来。”金玉郎厌烦地摆手,他身前的银带郎君会意上前,拱手道:“便是‘你们’的‘你’,‘你们’的‘们’,难道府君这也不明白?常言道,石头扔进狗群里,砸中的狗儿才嗷嗷叫,既府君不是‘你们’的一员,怎么无端端急成这样?”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哗笑,并金郎双脸涨得通红,“你你你”了半天,却指着银带郎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银带郎拍开并金郎的手,又说了几句世俗泥腿话,并金郎怒目,骂银带郎沐猴而冠,一咬牙,将他冠上的簪拔了,二人登时对骂起来。
筠之替光庭捂住耳朵,德音等人过去劝架,可那两人愈闹愈凶,周围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朝臣,筠之气得咬牙,只觉大唐真要完了,朝臣都是这样粗俗的匹夫。
热风从窗子里进来,夹着爆竹的烟味,很刺鼻。筠之望着堂外烈日出神,再定睛时,庭中已有一位鹤颜华发的布衣老先生蹒跚而来。
他周身无一件佩玉腰刀,只用陋木荆钗束着杂灰白发之冠,满面皱纹昭着风霜,却掩不住眼中笃定的精光。
邵项元跟在他身后,冠服端严,佩着障刀阔行。
是薛仁贵。
逆着光,薛老将军拱手踏入中堂,年近古稀的他坚持不用拐杖,双手交拱于胸前,十步朝灵堂一拜,身躯摇晃地,坚定地,肃穆地一步步走向灵堂。
霎那间,满堂争得面红耳赤的朝臣都噤了声,纷纷躬身行礼,灵堂如沸腾的茶釜被灌注一壶冷泉。
是薛仁贵。真是薛仁贵。
救陛下于水火的大将军薛仁贵;三箭射杀贼首的行军大总管薛仁贵;降伏高丽的正二品郡公薛仁贵。
薛老将军并不理会众人的参拜,只在灵前跪下,伏地痛声道:“日月长流,安厝永毕,奉助哀慕摧割!”
库狄夫人早已泪流满面,伏身回道:“罪逆深重,不自死灭,安厝永诀,不胜攀慕号绝。丧词出自《敦煌写本书仪研究》”
老将军颤颤起身,库狄夫人掩袖擦泪,打起白缦,引他到灵柩边瞻念亡者遗容。
他临风悲悼,扶柩捶胸,行俭四十有五才升任安西都护,归降西域诸蕃;自己也在大明宫看守宫门十年,四十有四才初次征战建勋。他二人都大器晚成,惺惺相惜,行俭怎舍离他先赴往生净土?
于是收起悲恸,对堂下诸人朗声道:“如今行俭驾鹤先去,我焉能不痛?然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我虽老暮,却不敢高枕乡邑,力求竟行俭未成之业、报陛下伯乐之恩。
“黄忠古稀收西川、建功业;廉颇老迈饭斗米、降烈马。何况我哉?何况诸君哉?今单于都护府已叛,并州路绝,云州告危,我有御赐坚甲,即日挂帅北征破虏。”
薛仁贵言此,面朝东面,跪地,举托着裴行俭生前的水龙剑,厉声道:“明犯大唐者,虽远必诛!”
此刻灵前的明旌和吵闹都化作了赤红战旗和冲锋的呐喊。筠之看见天山雪暗凋旗,看见大漠长河上的血色落日,看见战马嘶鸣时飞扬的鬃毛,看见薛仁贵手中的水龙剑在刀阵剑影中闪着寒光,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敌戎终不还。
丧仪已毕,萧氏主持宾客们在中堂吃席。
云州是打还是讲和的争议,因薛仁贵的到来而尘埃落定。朝臣们又恢复了你来我往的应酬姿态,热闹哗然,灵堂成了名利场。
仆妇们在停灵的偏院摆桌,让筠之和光庭并几个奶娘吃些热粥和白粿儿。偏院里很安静,偶尔能听见前庭的弹词哀乐,断断续续,听来有些惨淡。夕光明灭中,灵幡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筠之愀然出神,邵项元忽然从院墙上飞下来,拖过一把椅子,放在她身旁,袍摆高高地一撩,露出脚下油亮的乌皮六合靴。他兀自坐下,拿她的碗先吃了几口粥,狼吞虎嚼。
“饿成这样。”筠之忘了二人还在口角,拿一只新碗替他添粥,呼呼地吹凉。
项元边吃边道:“我在大门外碰见裴炎,请他进来吊丧,他说不妥,自己一来,灵堂要变朝堂。”
筠之道:“请裴侍中从角门进罢。我去问人拿钥匙。”
项元摇头,“我已叫人去了,想必很快就到,所以才先吃些东西。”
裴炎从角门进来,还是那套洗得很洁净的褪色衫袍。他对邵、卢二人再三言谢,在裴行俭灵前上香、磕头,枯瘦的手颤抖着,很轻很轻地摩挲灵柩。
他们是裴氏宗族里两个年龄相仿的族兄族弟,春节在祠堂见一面,之后一整年都活在对方母亲的嘴里,谁的功课好,谁的骑射好,谁先举了明经。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再相见已是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可彼此都不觉得陌生是萦绕耳畔的对手,每逢人生失意时都会想起对方得意的脸,头悬梁,锥刺股,为此发奋了几十年。连裴炎自己都说不清楚,当时劝陛下只为裴行俭加封县公,究竟是看出了圣意的犹豫,还是受了妒忌的支使。
灵幡的金铃随风摇晃着,铃铃琅琅。其时夕阳西斜,灵柩前已照不到太阳,但余晖从琉璃瓦上射出去,很刺眼。
裴炎头晕目眩,有一瞬间恍惚,把裴光庭看成了十岁的裴行俭。真想问问他,明年春节,还同去祠堂后的小溪放炮么?
沉默良久,裴炎摸了摸光庭的脸,含泪笑道:“你和你爹爹长得很像。”
鼓楼的夜更敲响了,一槌一声,回荡在长安城大大小小的殿宇和屋舍间,一直通往千百年光阴变换的黑夜。
明日太阳还是会从东面升起,万事浮休,长河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