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在婉儿身侧坐下,笑道,“太平会很幸福的,婉儿不必替她伤心。如果她知道你坐在这里偷偷哭,一定会从新房里跑出来的。”

婉儿摇了摇头,“筠之和嘉懋也许会为对方那样做,但太平不会的,她很喜欢薛绍。”

“喜欢薛绍和不想婉儿伤心是两件事,一点儿不矛盾。”筠之握住她的手,“我去雁门之前,临要走的那几天,我和嘉懋也早晚以泪洗面,觉得今生再见不着啦,再不能一起过上巳节啦,再不能去看国子监的俊郎君蹴鞠啦。可如今我又坐在这儿了,噢,一个时辰前还吵了嘴。”

婉儿摇摇头,笑道:“原来你们起了绊子,难怪筠之也眼圈红红的。”

筠之微微一愣,避而不谈,只道:“很多时候,只要看见嘉懋开心,我就也觉得快乐。婉儿也是这样罢?况且,嘉懋告诉我,太平纳征那天,听见谦大哥在前厅和几名朝臣提到你,以为他在说你坏话,立刻和他吵了起来,还说了一大筐夸奖你的话。”

婉儿好奇道:“什么话?”

“她说中书门下都是些蠹虫,死后不然遗臭万年,不然无人在意。但你死了一定会被后世铭恩,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婉儿噗嗤一声笑了,摇头道:“这算什么夸人的法子?只说死后的事,倒不如写两篇正经文章来夸。”

“噢,对了,”婉儿一拍手心,“筠之过来时,是不是有话要说?”

筠之点头,向她简述东边林樾起火、需要用沙一事。

这笔东海细沙价值八万两,她不确定自己的话对婉儿而言分量如何,因而补充道:“太平出降逾制,御史已经不满。若炬火再焚毁林樾、甚至伤人性命,御史必然不肯轻纵,会请降太平食邑。届时陛下和娘娘左右为难,恐怕不好做。”

婉儿细细听完,点头,“我知道了,回宫后会告诉娘娘。这原是很好的事,筠之也做得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筠之没必要再说后半段。你还和从前一样,对自己做的事不敢全然相信,总是忙于自证和对别人解释。”

筠之不语。戏台边正唱兰陵王高长恭勇冠三军,假面智夺周市金墉城,铿铿锵锵,热闹非凡。但她们这里却平静安然,晚风温柔地扫过她们的脚尖,一如从前在崇文馆留堂的夜。

“婉儿聪慧,但我没有天分,只会傻努力,所以不敢相信自己。况且,似乎我再怎么努力,好像都只能是第二。家中第二个孩子,上学时和你贴住的第二名。”

还有,邵项元身边的第二个人。

“是我刚才的话不好。”婉儿也握住她的手,“筠之善替他人想,这是你独有的好处,顶顶好。尤其是如今成了亲,许多事都要两个人有商有量地办才好。而且……”

筠之抱着双膝,脑袋枕于膝上,微笑着听婉儿娓娓道来,可今夜实在太倦,微笑着,微笑着,婉儿温柔的轻声细语再也连不成句子,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摇摇晃晃地睡着了。

婉儿笑了笑,问萧氏要来一条毡毯,轻轻替筠之盖上,她自己则依旧坐在旁边读《华阳国志》。

等邵项元回来时,婉儿略略点头,将这里交给他。

筠之倚在廊柱上,脑袋微微后仰,檐下的鸳鸯花灯很亮,在她已经睡熟的面庞上映出浅红色的倒影,像一朵飘飘柔柔的合欢花。

她眉心微蹙,双眼弯弯地垂下,柔和的轮廓流连着睡梦的香甜。只是那鼻尖很红,双唇也被咬得发肿,种种大哭过后的痕迹,都还留在她洁净如玉的脸颊上,似暮春的桃花纷飞落尽,带着夕露在她脸上落下一场雨。

许是花灯的彩光太亮,筠之的睫毛不时紧紧地扇掀两下,脸颊上垂落的两扇纤长而细密的睫影也随之抖动。

邵项元仰头,不曾踮脚,伸出两指探进檐下纱笼的腹心,对准烛芯,轻轻一捻。

烛影晃动几下,很快熄暗了。

所谓十指连心,指腹是人最薄弱的地方,可热烫的灯油在指心凝固,邵项元却丝毫不觉疼痛。

七年戎马砺出的指心茧,此刻不须会挽雕弓如满月,只为熟睡的心上人摁灭一盏蜡烛。

筠之似乎还不明白,自己有多爱她。

项元在她身旁坐下,捧着她被泪水濡湿的脸,鼻息轻轻的,微湿的睫毛长长地仿佛垂到他手心里。

他轻轻笑了,将她的脑袋偏在自己肩上,静静听台上弹词咿呀。

那戏人转身,引扇指地,掩袖唱道以下唱词节选自黄梅戏《牛郎织女》的唱词:

“别时娇儿梦正甜,只留泪水未留言。 三年日月浓如酒, 我只说,永做春蚕把丝吐尽, 一生终老人间。 又谁知花正红时寒风起, 再要回头难上难。”

他将筠之冰凉的手揣进怀里,心里反复咀嚼这句“再要回头难上难”。邵项元是不信命的,若错过百次千次,他便百次千次奔向筠之,只要她还愿意牵住自己的手。

晚风拂过项元衣角,又撩起筠之睡梦香甜的头发,筠之不知道,白日想听的《牛郎织女》,此刻已在邵项元肩头,在邵项元织就的和平里,在满天星辰下,一起携手听过了。

抱着筠之回家,邵项元彻夜未眠。起火一事虽然了结,然而还有无尽的述职文书要写,他搬了张矮足案在床边,自己踞坐于地,埋首案间沙沙写奏疏。

如此,他能空出左手,穿过衾被,一路抵达筠之,热热地将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里。

梳理火情后,项元又写下几条防火之策。一则,武候铺仓库应每日检查,记录损耗并上报,隐瞒不报须罚。二则各坊各家都应置大缸储雨水废水,房屋占亩大的人家,还要额外备缸,若遇火,可引缸水。三则,纵览灾簿,京内火情多由灶起,应在每家灶台上涂抹泥层,隔绝火源。

写完这些,他又在末尾为昨夜有功的武候使请官盖由小才之吏不知大体,徒惜勋庸,恐虚仓库。不知士不用命,所损几何!黔首虽微,不可欺罔。

写完奏疏时,案前的蜡烛烧得只有半截拇指高,外面的天仍旧漆黑一片,但邵项元该进宫了。

他换了一身宽袖常服,规规矩矩地佩上鱼袋象笏,临要走时,到床前看了看还在熟睡的筠之脑袋完全缩在被子里,黑亮密实的长发盘绕在外面,像匹浸了油的黑布。

他略微卷下一寸衾被,她睡得很熟,脑袋热烘烘的,有牛乳冒着热气,乳白色的绸面中衣是牛乳上的薄膜,松松地合在身上,通过起伏的褶皱可以隐约猜出她身体的轮廓,虽然他已经熟悉无比。

他的手也熟悉无比地放在她腿间,蔷薇花引颈而待,花瓣微微往两侧展开,他的手触摸到蕊心清晨的露水。

汉宫秋月,筠之不是更擅长么

第0022章 不疑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刘长卿《送灵澈上人》

进行到某一个吻时,邵项元弄醒了筠之。她睁眼,四下里灰蒙蒙的,天似乎亮了,又似乎没亮,而她坐在浪涛轻摇的船舱里,邵项元耸动的双肩和背脊是甲板上望见的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线。

但山峰愈来愈凶猛,他俯身急吻时,筠之闻见他脸上浓浊的酒气。她弓起背,他的嘴唇便在她脊椎上来回滑动,轻而精确地咬在她后颈的位置,像野兽收拢俘获的猎物,一点点吞噬。

“筠筠。说两句话给我听,就可以完了。”

她呜呜咽咽地说不出口。